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今年元月初，返回台湾参加一场别开生面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会前心血来潮，找出一块收贮多年，出自福建漳州“兴济祖宫”保生大帝偕卅六官将的神禡古印版，将其间“赵元帅骑虎”的图像作局部朱墨手刷，特别拣选“漳纸一号”与“漳纸二号”（2016年4月17日我到湖北省襄阳市南漳县薛坪镇龙王冲村漳河源中场，从陈家老屋纸民秦明炎、陈中莲贤伉俪购求遵循古法、改良毛竹与构树成分研发的两款手工抄纸，竹纤维明显有别于寻常竹纸，前者保留本色，后者洁净似雪）试印之后在武财神右掌上加钤一方“书痴儿”朱文闲章（荔枝冻石，台中市蔡明川老师治印），铅笔亲签名姓与年份，制成私用藏书票66枚，企盼倚仗武财神的正能量气场来护持书物，发家致富。不仅带到会议上持赠海内外同道，会后也趁着拜年走春，馈赠台北市传文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张传财董事长等文友，并邮寄襄阳市李秀桦、邓粮、张平乐诸知己翫赏，如此劳动费神原因何在？盖其来有自也。

图01：福建漳州“兴济祖宫”神禡印版的“赵元帅骑虎”局部（高7.7厘米、宽5.8厘米，杨永智收藏）

图02：“赵元帅骑虎”朱墨印本制作藏书票，左为漳纸一号，右为漳纸二号（各高10厘米、宽7.5厘米，杨永智印刷制作）

溯自唐咸通9年（868）王玠为双亲敬造普施而开雕的《金刚经》，卷首版画精镂着释迦牟尼佛端坐在“祇树给孤独园”的经筵上，面对长老须菩提及僧众说法的画面，这是目前传世中国最古老、有文字可验证的版印佛像。由于受到宣教活动的刺激带动，“雕版印刷术”亦随之蓬勃风行，木版年画与纸马因势利导，也从绘师工匠手中茁壮发扬，成就出一幅幅常民美术的瑰宝。

“纸马”，也称“甲马”、“佛马”、“神禡”，是将约定俗成的神明造形，运刀于木镌镂出面容体态，选用色纸刷印，在祭祀仪式完成后予以焚化的特殊纸品。因为画面上的神明，大都具备奔马的构图，被视为神明的坐骑，当作升天下凡骑乘之用。清人虞兆隆《天香楼偶得》解释：“俗于纸上画神佛像，涂以红黄彩色而祭赛之，毕即焚化，谓之甲马。以此纸为神佛之所凭依，似乎马也。”赵翼《陔余丛考》卷卅也记载：“昔时画神像于纸，皆有马以为乘骑之用，故曰纸马也。……后世刻版画以五色纸印神佛像出售，焚之神位前，名曰纸马。”善信为了表达对神明更崇高的敬意，又加上“示”字部首，成为一个专有名词。明清以来，利用木版刷印年画，就是从“纸马”演变而来，并且成为唐代凿刻佛像、刷印佛经版画艺术发展的另类延续。

图03：1927年台湾台南市兴济宫外貌（翻摄自大观音亭祀典兴济宫官网）

图04：“虎爷暨动物神祇信仰国际学术研讨会”宣传海报（陈益源提供）

印刷神禡的古老印版能够回归原庙，诚属冥冥定数，因缘俱足，水到渠成！话说一方出自台湾台南市兴济宫清代遗存、流传有序的巨幅印版，高103厘米、宽49.8厘米，厚4.7厘米，画心摹勒重檐龙柱间保生大帝顶戴冠冕、捧持玉笏，端坐虎皮椅上，江仙官及张圣者协侍侧立，座前统领34位跨乘瑞兽祥禽的元帅仙姑、舍人神将，周边饰以简洁黑框，谋图洗练传神。四川籍旅台画家席德进打听到：“据说这块版每四十年做一次盛大的庙会时才印一次，送给来朝拜的善男信女。”[1]昔日旧印本迄今未见传世，仅就自己调研闻见，除了彰化市南瑶宫以妈祖作主神、[2]台南市永康区保宁宫把官将采立姿，[3]取同中求异之外，应属台湾同类型印版当中翘楚。以下尝试汇编该印版在近半世纪流传际遇于后：

图05：彰化市南瑶宫妈祖偕卅六官将神禡印本（杨永智印刷）

图06：台南市保宁宫保生大帝偕卅六官将神禡印版（杨永智拍摄）

1973年4月，席德进在此之前就已经发现印版：“上面刻满人人马马一大幅，非常了不起，极为少见。庙里并未有拓印的，似乎已数十年未动用。虽然我曾将原版拍了照，由于全黑，拍出来的效果不佳。所以我一直想把它拓印出来，欣赏一下这幅民间木刻画的真面目。”[4]某日，透过台南师范专科学校讲师刘文三的闽南话通译，向管理兴济宫的老先生交涉，征得同意借出，由一起同行，台南师范艺师科毕业的版画家林智信当场运用油墨、滚筒快速刷印几张，新印本由席氏携回台北。不久，刘文三自行向庙方收购印版，再请台南启聪学校美术教师潘元石技术指导，此时印版已经无法吸收水墨，只能施以油墨，托裱成轴交付台南市永福路某古董店寄卖，售价每幅新台币700元。[5]8月，席德进在《雄狮美术》月刊第30期发表〈台湾的民间艺术‧版印〉文章附图，将印版局部及全张油印本首度曝光，极力推崇：“用单纯的线，熟练的刀法，结构谨严，想象力丰富，可说无懈可击，堪称巨构。”[6]

图07：台南市兴济宫保生大帝偕卅六官将神禡印版（李文媛拍摄）

图08：席德进在兴济宫台阶晾晒神禡油印本（刘文三拍摄）

1974年6月，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廖修平副教授将油印本的边框剔除，命名〈台湾民俗木版画〉，收入台北市雄狮图书股份有限公司发行《版画艺术》，成为〈制作版画的心理与要领〉篇首插图，行文据以论述：“美术家自己先得决定用那一种版种的表现方式，才能进行制作。譬如要有黑白强烈之对比，又如物质肌理的古拙朴素感，只好利用木版画。”[7]10月，席德进将已发表过的文章收入也是由同一家出版社发行《台湾民间艺术》，在〈后记〉自诩：“我相信大部份图片是首次世界性的发表，不仅外国人不曾知道台湾有这么了不起的民族遗产，即是你生长在台湾，未必你就留意，见过这些精采的民间艺术。”[8]

图09：席德进《台湾民间艺术》书影（杨永智提供）

图10：廖修平《版画艺术》书影（杨永智提供）

1976年5月24日，中国文化学院（今中国文化大学前身）华冈博物馆举行“台湾民俗文物特展”，在“民俗版画类”展出油印本。1977年3月，油印本照片收入《华冈博物馆馆刊》第4期，却误植〈玉皇大帝〉。1981年3月，刘文三自拍油印本全幅照片，加上印版保生大帝座像的局部特写，充作〈精通医术的：保生大帝〉一篇配图，收入台北市艺术家出版社发行《台湾神像艺术》。1983年10月，已经退休的国立师大附中历史老师郭立诚转载《台湾民间艺术》附图，收入台北市汉光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发行《中国民俗史话》。1984年10月，台北市台视文化公司丛书企画殷登国转载《台湾民间艺术》附图，收入台北市世界文物出版社发行《中国神的故事》。

1985年5月，天津木版年画研究专家王树村委托友人向台中市文物商谢峰生购得油印本，收入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发行《中国美术全集‧民间年画》并评价：“绘刻精妙，神姿生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9]12月24日，刘文三提供油印本予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举行“台湾传统版画源流特展”并收入图录，潘元石亦论述：“神禡之大型者，以台南兴济宫保生大帝神符最为知名。……姿态生动，全图结构严谨，为台版神禡中之杰作。”[10]1987年10月，殷登国撰文〈大道公的三十六官将〉言及印版并加注：“今已被骨董商购走”， [11]收入台北市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发行《岁节的故事》。

1991年5月，王树村转载《台湾民间艺术》附图，收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发行《中国民间研画史图录》附说明：“是台湾省最大、最古的纸马。”又在局部特写〈吉祥人物〉图下补述：“图中骑凤之仙女和骑象、骑狮之仙官力士，都是我国古代神话里的人物，而且衣装发式仍存明代遗制。正证台湾的雕版印刷风格，是具有浓厚的民族色彩。”不过，他却误判为“彩色套印”作品（按：实为墨线单刷，也不作手工上彩）。[12]12月，台南市奇美博物馆潘元石馆长将自藏油印本收入文建会发行《民俗版画大观》并称许：“构图严谨，难得一见。”[13]1995年11月，潘元石再提供油印本予高雄市立美术馆举行“台湾传统版画特展”并收入画册。1996年1月，潘元石偕同台中市东海大学中国文学系杨永智助教飞抵法国首都巴黎，假文建会巴黎文化中心接办“台湾传统版画特展”海外巡回展，悬挂的油印本也收入中、法文并列的画册中，现场还邀请两位演示台湾神禡印版的水印技巧。

大江大海故园情：渡台群贤与木版年画际遇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余生也晚，早于廿世纪初期，海内外有识之士已经从事中国木版年画及纸马的征集、保护、抢救及推广工作，见诸齐如山、于鹤年、杜伯秋、卫聚贤、孙家骥诸辈，或立论商讨，或串连交流，或策展鼓吹，孜孜矻矻，图谋力挽颓势而劳心忘疲。战后相继渡台的学友如台静农、唐鲁孙、夏元瑜、郭立诚、刘枋、陆珍年、刘长民，砥砺有加，互勉不息，遗留丰富杂文笔记、学术论述甚夥。近岁，笔者按图索骥之余，企图勾稽此批珍贵证词，披文亦可鉴古，或能避免今人望图生义的猜臆。当然囿于孤陋，遗珠所再难免，草撰本文，但求还原群贤潜德幽光于万一。

本文举证渡台群贤计有：齐如山（1875?1962）、卫聚贤（1899?1989）、台静农（1902?1990）、唐鲁孙（1908?1985）、夏元瑜（1910?1995）、郭立诚（1915?1996）、孙家骥（1919?1978）、刘枋（1919?2007）、陆珍年（1928?）、刘长民（1929?2007），相关木版年画及纸马的因缘际会、推展事功见诸文字者，勾沉归纳。然而，各人对于木版年画与纸马的看法与书写不尽统一，例如郭立诚简扼说明：“年画是专指逢年应时应景之产物，至每年十二月才有大量印制并出售，是过年期间的年货之一；而纸马是为了因应个人一生中不同的时间、不同的需求所产生的祭祀用品，不完全是为了年节而制作，因此纸马的应用较年画更为广泛，影响更为深远。”[1]孙家骥概括统称：“神马就是木板彩色套印的各种神像，内地称为神马、神码、神禡、码子、纸码、神纸等。”[2]“纸马之称只见于典故，北方民间通称神马，各别称呼常冠以神名，如：财神马、寿星马、月宫马、星宿马、老爷马（关羽）、灶王马等。”[3]为求留真文献，笔者转述时依样画葫芦，且俟来日方家整饬定调。

一、齐如山带动征集木版年画

齐如山（1875?1962），直隶省保定府高阳县人。曾祖及父亲皆进士，童年博习《十三经》。19岁寄居北平，进入北平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附设“同文馆”，学习德文与法文。在馆肄业5年，因庚子乱事，转而协助兄竺山（在法国巴黎豆腐公司主事）招募华工，并且率领留法“俭学会”预备校学生。光绪末年至民国2年（1913）三赴欧洲，原欲留学深造，均因事故匆促归家，其间曾亲赴“巴黎博物院”观览过数百张中国年画。1937年七七事变之前，也过目“南满铁路博物馆”收藏的一大部份纸本。[4]

图01：齐如山画像（梁丹丰绘图，中国文化大学华冈博物馆收藏）

“北几省过年，小儿等都要买几张会贴在墙上，外祖母或姨母等等，亦往往送外孙外甥十张二十张，这种画即名曰：年画，是家家有的，不过次年一换新的，把旧的就都扔了，所以也不容易得。”[5]1931年，他体认到藻绘涂丹的木版年画日趋没落滞销，业者不敢多印，眼见即将停产，乃纠集十多位同好图谋保存，托人向杨柳青“戴廉增”画店商量收购版片，不肯，只得另议用合资方式，凑足一笔钱，先是把“旧存之画买了一大部份，有一半只是印成墨线画，尚未着色，然已足珍矣。”接著“把所有的底板都印十几张，我们每人分一份保存。……虽然印了一个全份，但只是杨柳青的一部份，武强的画，还一点未得印。”[6]唐魯孫也作補充：“各印四、五十张，分成若干份，大家保存起来以资留传，而垂永久。”[7]

同时，齐氏也在北平市街小摊买到一百多张，抗战之前，先在南大街虎坊桥路北创办“北平国剧学会”，后来在西城绒线胡同路北成立“陈列馆”。日军进城时遭到霸占，他就在西裱褙胡同31号幽居闭户，八年不出。胜利复员以后，馆舍又被某机关占用，耗费了很大气力想索回，终未果。1948年12月16日，73岁的齐氏抓紧航空公司疏散眷属的机缘，顶替朋友的姓名搭机，起飞前的剎那间，附近还落了弹，仓皇逃出，行李未及携带。经青岛抵上海，再转乘轮船在27日到达台湾基隆港，寄居在长子（名熙，台湾造船公司总工程师）的宿舍。

齐如山的木版年画收藏或匿藏于家，或寄存“北平国剧学会陈列馆”，晚年寓台撰文时未及明确交代。纵然，他也回忆起曾经收集到明代4张、康熙年间2张，乾隆年间4张，光绪年间约二百余张，可惜一张都没有携来宝岛。[8]云烟飘渺，碧波浩瀚，无处觅芳踪，殊为可惜。

二、于鹤年、杜伯秋及卫聚贤筹擘研究与展览

1923年5月14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正式成立“风俗调查委员会”，公推哲学系教授张竞生担任会长，台静农为事务员。翌年1月，张竞生拟定〈北大风俗调查会征集各地关于旧历新年风俗物品之说明〉，要求运用调查会的名义，分别函送各省的教育主管部门、全国其它大学及专门学校的师生、社会各界人士，力邀积极参与和热心支持，以致造就了如顾颉刚、容肇祖、钟敬文、台静农等人才，成为现代中国民俗学界的中坚。

值得特别注目的是顾颉刚的一位学术知音于鹤年，天津方志学家。1929年顾颉刚在日记本最后面添写：“天津西门内右营前34号，天津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院。”[9]1936年5月，于氏参加“禹贡学会”。1937年端午节的前一日，19岁年轻人孙家骥偕同学拜谒于府，目睹“室内堆积着充栋的书籍，并悬有与壁面同大的地图。”[10]“于先生是一位恂恂学者，对研究纸马有远大的目标，全盘的计划，那时他执教天津浙江中学。”[11]次日，于氏即修书勉励他，信封书明：“天津西门内鸭子王胡同31号”。内容直陈：大约在1926年前后，他偶然看见英文《中国科学美术杂志》刊印中国各地灶王像数帧，“感其搜集容易且为人所不为，成就不难，乃立定宗旨就中国民间信仰作澈底之考察，兼可撰述一部中国神祇发展史。”1942年，他再寄赠自撰〈搜集纸马的旨趣和实施办法〉油印传单，成为孙氏研究纸马的精神导师。1949年1月27日，自沪启航，预备驶往基隆港的“太平轮”竟在舟山群岛遭撞沉没，在近千名的旅客名单当中竟有于鹤年，已经先到台湾的孙家骥惋惜无法确认是否为同一人。[12]

彼时，与齐如山、于鹤年关注纸马与木版年画者，还有北平法国大使馆中文秘书杜伯秋（Dubosc, Jean-Pierre）。1941年11月，“北平中法大学汉学研究所”甫成立，职司常务理事的杜氏财力雄厚，慷慨捐出个人在中国各地搜购所得。齐如山回想起杜氏还珍藏着康熙、乾隆年间的作品数十帧，“印工着色，都极精致”。[13]他的一张嘉庆年间出品“月光码”就是杜氏所赠，“他是用三十块现大洋买的，因为他收存的月光码有十来种，所以把这一张送了我。”[14]

1942年7月16日至8月10日，汉学研究所举办“民间新年神像图画展览会”揭幕，规画两间展览室分成11组，同时展列93幅，以及中西文出版图籍59种，盛况空前，引起日文画刊《北支》高度重视（特别在来年1月发行专号，以〈中国新年的神明〉栏目为题，引荐展品17幅），于鹤年特别购买一册厚重的展览会目录邮寄孙氏。此际，闭门侍父的郭立诚亦躬逢其盛，她还记得在目录的附录八载明：“刻字匠、印字匠、锦匣工人、冥衣铺工人、裱画工人及纸店均奉文昌帝君，足补他书之缺漏也。”[15]到了1944年，于氏便将个人历年罗致的纸马近两千件，全数赠送该所。1948年2月，孙家骥企图将在台湾新入手的纸马邮寄杜伯秋，惟杜氏已经在1945年调回法国巴黎。1953年11月汉学研究所关闭之后，杜氏、于氏的捐赠品辗转经香港运到法国，成为今日巴黎“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图书馆”的特藏。

图02：河南“天义”画店〈对金抓〉门神（翻摄自《北支》1943年1月号）

图03：江西九江“甯和順”畫店〈加官晉祿〉文門神（翻摄自《北支》1943年1月号）

山西籍考古学界名宿卫聚贤[16]，1945年在“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室”担任秘书，借助全国各分行的关系征集到19省100多幅门神，选在陪都重庆举行盛大展览，颇得社会好评。早在前一年，卫氏已从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获得一张未印年历的“双座灶王”，纸背还加题一则缘由：“当时，盛世才为主席，对中央政府不尊，自然对中华民国的年号也不用。”[17]1950年，卫氏将这一批收藏捐予“西南军政委员会文教部”，次年移拨到“西南博物院”。

图04、05：广东佛山「广生」画店〈立刀将军〉（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提供）

1975年2月末，旅居台北的孙家骥从史学家赵尺子教授得知：卫聚贤卜自香港大学东方文化研究院退休，即将来台定居新竹，到辅仁大学讲授考古学与文字学。3月5日，孙氏偕同苏雪林等友人一起迎迓，台北市“石室出版社”曾经将卫氏旧作在台重印，卫氏却不再提及重庆策展功迹。直到2013年2月5日至5月4日，三峡博物馆规画“新春献瑞：中国三峡博物馆馆藏年画展”，委托重庆出版社精印专辑，始得再现卫氏昔年的丰神异彩。

图06：新疆乌鲁木齐出品未印年历的〈双座灶王〉（翻摄自《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文物选粹‧年画》）

三、孙家骥独携纸马来台留一脉遗存

自署千里、乐善堂主人的老北平孙家骥[18]，连求学带做事在天津居住近廿年。1934年，16岁的他就动手收集纸马。1936年秋天，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在同窗严智更家中看到一大堆木版印刷的纸马，惊觉国产手工纸张刷印者已极稀少。从此，每当他手头充裕时就收购河北省北部及西部的各种纸马，令他最感兴味的“就是每种神马的用途及祭法，可惜连发卖及零售的人也不能圆满解答。”[19]1941年冬日，亲赴天津宫北大街年画市场采访：“古老的木版画仅在冷僻的角落里还有两家，凡是买的人和卖的人无不唏嘘叹息着说：没有啦！以后没有啦！”[20]孙氏病殁之后，郭立诚整理其遗稿，意外发现一份有关民俗版画收集的信件，才得知他在抗战之前，加入一个收集全国民俗版画的团体，彼此交换着各自采集的标本。

1946年3月，孙氏透过北京大学女学生礼洪言介绍，认识工学院张我军教授，受其鼓舞：“台湾十分之七为山区，内有山地民族十五万人，其间交通方便，最难能者日本人已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不必浪费时间、心力。”[21]于是打消他到云南、贵州研究边地民族的念头，毅然决定赴台从事文化建设。又得到北京大学洪耀勋、洪炎秋教授的协助，在年尾自费买舟渡台。1947年正月从基隆港登岸，暂住在台湾大学哲学系洪耀勋教授的宿舍。他还抽空去台北市迪化街霞海城隍庙搜得石版印刷的纸马，也在南投县竹山镇看到与河北省武强县极相似的小型门神。不久，“二二八事件”爆发，透过台中师范学校洪炎秋校长安排，转赴台中县大甲镇其岳家避祸，并在大甲中学任教。

图07：孙家骥（右一）与大甲中学王鸿博校长（右二）等人合影

（宋文薰拍摄，翻摄自《南势坑史前遗迹：王鸿博先生田野调查手稿》）

1948年秋天，书籍杂物陆续自津运抵台中，可惜的是他多年搜藏华北各地的纸马约千种，欲谋整理，囿于待遇不高，蹉跎再三，加上台风屋漏、虫囓鼠咬，毁去不少。郭立诚颇能谅解：“当年离开家乡，在逃难时候，没有携带金银财宝，却带着这些不能疗饥的民俗版画，在旁人看来，是可笑的书呆子行径，可是他个人却认为这批东西是他多年收集起来的珍贵文物，决不能够丢弃的，才不嫌麻烦把它们带在身边，及至他来到台湾，虽然他生活拮挶，仍然不肯出售。”[22]1957年9月，孙家骥毅然将六百余份神马全数无偿捐赠予国立历史文物美术馆（今国立历史博物馆前身），自诩：“区区此数在台湾公藏中竟为最多之一批了。”[23]

图08：〈至圣宗师〉孔子特写（孙家骥收藏，杨永智拍摄）

图09：〈天官赐福〉（孙家骥收藏，杨永智翻摄）

也许，捐赠的主因应该是他在1951年5月，参加台中市光复国民学校教员廖学锐组织的读书会，涉入“台湾民主自治同盟”台中地区工委会大甲支部的活动。1953年8月6日，遭到台湾检调单位认定掩护叛乱活动予以逮补，以特务罪坐狱，判决有期徒刑15年。夏元瑜毫不诲言：“有人给他看了本马列思想的书，因此被判五年，上诉改判十年，再诉增为十五年。不敢再诉，关了个一天不差。”[24]黄永松则透露：孙氏为求减刑，不得不将珍藏捐出充公。[25]

图10：〈五路进财〉天官特写（孙家骥收藏，杨永智拍摄）

1957年10月10日，馆方将孙氏的捐赠品逐一装裱成轴，以“民俗版画”名义举行首展。1977年2月，画家梁奕焚发表观感：“于每年农历新年前后，均举办民俗版画特展，对于唤起国人对民俗版画的追念珍惜及欣赏，不无价值，只可惜能到馆参观的人毕竟只是少数。”[26]同年10月，馆方委托郭立诚选图95幅，辅助说明，题名《中华民俗版画》出版，自此，郭立诚、夏元瑜、李福清、宋龙飞、江韶莹、马以工、王行恭、殷登国、曾小英、刘静敏、黄倩佩与笔者，《艺术家》、《艺海杂志》、《ECHO》、《历史文物》、《文艺月刊》等杂志每多采录转引，1988年12月，郭立诚发表评价：“从文物保存观点来看，这批版画却是劫后幸存的瑰宝。”“这部版画选里的各类版画这些年来却被大家翻印了不知多少次，由此可见想要使用传统版画的人实在不少，他们正需要从更多的传统版画里汲取更多的营养，来充实自己，来增进他们的技巧。”[27]

图11：〈合家欢乐〉画心特写（孙家骥收藏，杨永智拍摄）

图12：1977年10月出版《中华民俗版画》书影

四、渡台群贤书写往事留予后人说

渡台群贤将木版年画顺利携来宝岛的例子，不啻凤毛麟趾。大约在1980年左右，唐鲁孙[28]记实：“前几天到老友张宇慈兄府上聊天，正赶上他开衣箱取皮袄来御寒，他在翻箱底发现有几张从大陆来台湾带出的年画，每张画的右下角，都盖有“戴廉增监制”的小墨记，因为尽是用细蒲草帘子裹着，不但没有破皱，就连颜色都没变。”包括〈吉庆有余〉、〈年画〉（无标题，唐氏写道：合家三十晚上接财神包饺子的年景），加上一帧《七侠五义》的〈黑妖狐夜探冲霄楼〉，共计3幅。他不禁喟叹：“恍然如对故人，有无限亲切之感，在台湾想看中国历代古画，所在多有，可是想看一张年画，确戞戞乎其难了。”也让他又联想到孙家骥来台时“惟独年画一张也没带出来……宇慈兄这三张年画，虽然不敢说绝无仅有，可是也不多见了。”[29]

钻研北平风土的女学者郭立诚[30]，在1948年冬季，新婚才燕尔，旋踵由南京怀着身孕迁台，行囊中仅有两部手稿。1967春天思想起：“余曾收集北平神禡多种，拟充书中插图，藉征实信，惜庋存古城家中，未及携出，今恐皆散佚无存矣。”[31]与齐如山弃家的仓皇狼狈，亦不遑多让。

（一）对于木版年画的流变与张贴，揭示线索细节。

木版年画究竟始于何时？唐鲁孙有一段追记：“考古学家福开森氏藏有几张年画，经过多位考古学家考证，从纸张跟颜料上看，确定是明世宗嘉靖年代的年画。年画中有一张是云台二十八将，图纸角上印有“嘉靖四十一年王二吉制”字样水印，其余几张墨色纸制张完全相同，明朝嘉靖年代就有年画可以确定无疑。”他又回忆清末的同治、光绪两帝，“听说他们幼年都爱听宫监们给说《七侠五义》、《小五义》民间故事以及公案说部，影响所及，于是年画又热闹起来，宫中虽然无处张贴，可是宫监们偷偷买进宫去托裱装订起来，供小皇上休闲时阅览。”[32]

至于京城百姓张贴年画的位置，我们总是想当然耳，认为满屋满室地糊黏便是，流传的旧写真又无法显示细节，幸赖唐鲁孙落笔详尽，很值得观照：“北平的深宅大院，前后都有大玻璃窗，每天掌灯的时候，都要覆上木制的护窗板（这个工作是打更守夜更房里人的专责），所有年画就都贴在护窗板里扇上了，孩子们晚上没事就可以在前后窗上尽情欣赏了。”[33]“有钱的人家都贴在更房、门房、下房，或是护窗板上，乡间人家就把年画贴在卧房炕头上，藉以点缀年景，又可以哄哄孩子啦。”[34]少时住天津，1949年抵台的陆珍年也附和相同的阅历：“大户人家贴在厨房、卧房、下人房，很少贴在厅房的，但是小户人家儿，真贴在客厅的墙上。”[35]

1928年起，8岁的刘枋跟着全家人从山东搬进北平大头条胡同，欢度四回新年，印象依然不减：“只有堂屋（北房正中间的一间，供祖及普通待客之地）及南房客堂没贴年画。除夕夜父亲由外地任所回家，看了直摇头，最后说：“难得还有两间屋是一片净土。”母亲无语。伯母说：“过年就是取个吉利热闹，这样还免得裱糊屋子（即如今换壁纸），有什么不好。”长嫂是被尊重的，父亲不再多言。”[36]也间接验证古老规矩因为时空变异，人为折衷，日趋式微乃至脱序，章法不复要求，良有以也。

图13：1988年1月出版《故都故事》封面（王恺设计）

（二）对于纸马的地域性差异与共同性特征，提供比对视角。

笔者仅援引平津百姓祭拜“灶王爷”纸马的风俗为例，齐如山说起清末之际“灶神本为古代家宅五祀之一，如今则大多数都是只祀灶神，而且甚虔。”[37]民间俗称的“灶王”，“必须说请，不许说买，以其太不恭敬也。”[38]店铺与寻常人家不同，“祇有灶王，没有灶王奶奶。他们说一群男子，供一位奶奶，有些不便，所以北京有一句歇后语：铺眼里的灶王，独座。”[39]孙家骥进而描写：“灶王龛都很薄小，因为要悬在厨房的灶王板上。有永久的木质品，以及一年一换的黍秸制品。这下街出卖的是黍秸制，饰以彩色纸的图案，专供十二月廿三祭灶时用，卖的人背在身上吆喝：金龙的灶王龛来！”[40]

郭立诚则笔录：“灶王爷就灶神，台湾称为灶君公。”[41]孙氏更针对“双位灶王”作比较：“商店、社团等无女眷处则供单位像，而灶君都是粉面朱唇五绺长髯的王者，与台湾者不同。双位的神像上更附有鸡、狗、马、童子捧善、恶二罐，及摇钱树等。”[42]“在北平灶王爷都供在厨房的一块板上，有六、七寸宽，一尺多长，下面用两只木三角支撑。……台湾灶君为小生像，这自福建传来，和北方系统不同。一般人厅堂中常供一种观音、妈祖、灶君、土地爷在一起的绘像，在腊月祭灶时另有木板印在红纸上的灶君像。”[43]引文指涉的台湾灶君绘像有两种，其一是〈观音妈联〉（俗云〈佛祖擦仔〉）的一部分，与福德正神相对侧座，墨线刷上白纸后手工敷色，托裱高悬于家宅正厅、佛堂墙上；其次是单幅，灶君端座，仅作墨线单刷，印在红纸即完成。

图14：台湾〈司命真君〉墨线旧印本（孙家骥收藏，杨永智翻摄）

战后来台闻名的女作家刘长民[44]亦如数家珍，把祭祀流程交代得巨细靡遗：“（二十三夜间举行）祭灶的时候，焚香点烛固然免不了，供酒、供关东糖是祭灶的规矩。祭酒时须将酒烧着火，烧得酒盅内只剩下一些白水算祭完了。这时把关东糖用蜡烛火烧化，滴在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嘴上，然后从灶王龛中请祂们双双下来，也就是将烟熏油污了一年的脏纸撕下来，放在预先装好灶王禡，和灶王骑的马草料、松木枝、芝麻秸儿的盒子里，一块儿烧掉。烧掉了灶王爷，二十四日开始，灶王龛内空无一物，要等到三十晚上除夕夜，才将新买的灶王爷贴进打扫得干净厨房灶王龛内，他老人家临走时既然收了贿赂，强迫吃糖甜了嘴，回来自然要降吉祥喽。”[45]

图15：1982年12月20日姜增亮还原〈肥猪拱门〉贡笺（喜乐绘图，翻摄自《喜乐画北平》）

2014年1月4日上午十时许，笔者亲赴天津市南开区古文化街文化小城内，向“王记香店”已逾70岁的张运岱夫妇请“双对灶王”及“独座灶王”（印本皆从西青区张家窝镇“义成永”画店批发）。稍后，一位60来岁男子登门，乃应94岁尊翁嘱咐来请“全神”“天地”回家过年，并脱口：“大年三十包饺子：有财（馅料一定要素的）。”可惜的是，这三位天津人对于这些纸马所知有限，远逊前辈，更侈言沽上新世代能否承继遗绪矣。

五、结语

为了回避政争，1946年10月15日，安徽学人台静农[46]忍痛脱售庋藏的明版《金瓶梅》，换得区区三百元始得举家挈眷，从四川白沙过重庆，到沪抢搭“海宇轮”进基隆港，安顿在台北市温州街宿舍，开始执教台湾大学中文系。1986年，中国木版年画研究学者王树村飞抵澳州讲学，寄住在首都堪培拉的华侨，在澳洲国立大学教书的洪越碧家中，她正是台静农的学生，王氏撰文点明：“她说她的老师很喜欢祖国木版水印和民间年画，但是在香港也买不到精品，便要我代买一二，将来转去，以慰老年人思慕故土艺术之情。”[47]即使台静农未曾留下与年画纸马有关的论述，却在不经意的身教中，透显出当年北大“风俗调查委员会”的影响无远弗届。

除了前引诸家载笔见闻以外，尚有“戴廉增”画店发迹史，全国产地与销售区域，杨柳青女画工绝活，年画工资与售价，北平南纸店搭画棚子，叫卖声同俏皮话盈耳，财神爷领波斯串门进宝，升官图偕逍遥图同乐，端午贴朱袍判儿，中秋夜焚月光码子，津沽春画能避火，马王缸鱼四大门，小说与戏出年画泾渭分明，群贤莫不借题挥洒，弄墨舞文。身处兵马倥偬，风雨飘摇的时代错位，惟见极少数的幸运儿如孙家骥怀抱纸马，其它渡台菁英只得栖迟海陬，埋伏笔端，重启铭心刻骨的旧京琐记，一抒去国之思，消融些许离乡难返的窘境。孰料，意外留赠后人这一份丰厚的文明证词，晚辈小子焉能不继踵接轨，拓展扬厉乎？

诚如王德威坦言唐鲁孙、夏元瑜、小民等京派作家在台湾书写他们的记忆之城，“他们是有些一厢情愿，却为北京文化史及文化想象的持续，填补重要空白。试问彼时大陆，谁（敢）有闲情逸致回味过往的生活资料？而在台湾，又有多少人真正能明白一种文化既能繁华靡丽，又能悠闲简单的妙处？”[48]颠沛流离的幸存者在流寓海角的喘息中，追记曩时岁月倚恃的鲜活意象，片楮残画里，煮字疗愁下的春明好景，曾经乍现即逝，求诸他日，惟有梦寐，惟有文字，亦惟有年画与纸马。

后记：（一）2015年10月4日本文初稿为配合院庆十周年系列活动举行「年画与年文化：第二届中国木版年画国际论坛」，先在我院图书馆以〈大江大海故园情：战后渡台群贤与年画纸马因缘举隅〉为题宣读，复于2016年11月纳入《年画研究‧2016秋》刊登，惜因篇幅过载，未能配图参照，今再增订文本，补录图片18帧，以飨同好，并乞指正。（二）修改期间及时拜读台盟中央汪毅夫副主席大文：“台湾光复以后，齐如山的长子在基隆任台湾造船公司总工程师，次子则于1949年9月在台北租了一所小房。齐如山遂于1948年12月27日到台湾，先后居于基隆、台北，直至1962年3月18日病逝于台北，享年85岁。” [49]拙文原误作“寄居在次子的宿舍”，今据以订正，诚一字之师，谨申谢忱。

图16：2015年10月4日冯骥才院长在第二届中国木版年画国际论坛上颁发

“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聘书”（桥爪佳子拍摄）

图17：2016年11月出版《年画研究‧2016秋》封面（顾紫设计）

图18：2014年3月16日汪毅夫副主席与我在北京合影（樊铓拍摄）

大江大海故园情：渡台群贤与木版年画际遇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余生也晚，早于廿世纪初期，海内外有识之士已经从事中国木版年画及纸马的征集、保护、抢救及推广工作，见诸齐如山、于鹤年、杜伯秋、卫聚贤、孙家骥诸辈，或立论商讨，或串连交流，或策展鼓吹，孜孜矻矻，图谋力挽颓势而劳心忘疲。战后相继渡台的学友如台静农、唐鲁孙、夏元瑜、郭立诚、刘枋、陆珍年、刘长民，砥砺有加，互勉不息，遗留丰富杂文笔记、学术论述甚夥。近岁，笔者按图索骥之余，企图勾稽此批珍贵证词，披文亦可鉴古，或能避免今人望图生义的猜臆。当然囿于孤陋，遗珠所再难免，草撰本文，但求还原群贤潜德幽光于万一。

汴梁虎盔武维扬：宋版门神闽南宝岛今犹传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卷八祀典‧桃梗苇茭画虎》：“谨按《黄帝书》：上古之时，有〈神荼〉与〈郁垒〉[1]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度朔山上有（按：“有”字原文作“章”，乃“立”字之讹）桃树下，简阅百鬼，无道理，妄为人祸害，〈神荼〉与〈郁垒〉缚以苇索，执以食虎。”于是县官常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皆追效于前事，冀以卫凶也。……虎者，阳物，百兽之长也，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今人卒得恶悟，烧虎皮饮之；系其爪，亦能辟恶，此其验也。”[2]画虎于门，至于模勒〈神荼〉、〈郁垒〉两位养虎收妖兄弟檔的习尚，晚至东汉时期已经开始流行。

传承到宋袁褧《枫窗小牍》下卷笔载：“靖康（按：北宋钦宗靖康2年，公元1127年）以前，汴中家户门神多番样，戴虎头盔，而王公之门，至以浑金饰之。识者谓：虎头男子是“虏”字，金饰更是“金虏在门”也。不三数年而家户被虏，王公被其酷尤甚。”[3]事后孔明的“识者”利用谐音的联想，轻易地就把亡国之责推诿给戎装门神的败笔，诚然非战之罪，何患无辞。亦可见在北宋末年的开封，“番样虎头盔”的造形十分普及，首都带领风气，风行草偃，举国皆然。即便靖康耻早已写入史册，眷恋前朝、思慕故国衣冠的情结，代代相因，晚至清末民初居然还在闽南漳州、泉州与台湾木版年画当中留下英挺身段！

一、福建漳州「颜锦华」画店〈神荼‧郁垒〉

以尺幅大小排列，传世门神共计7款：（一）“漳州□记督选庄”：〈神荼〉的金瓜锤[4]嵌入“漳州”2字，〈郁垒〉的金瓜锤锲出“□记督选庄”4字，1991年天津学者王树村（1923?2009）在《中国民间年画史图录》说明：“图画两个头戴虎头皮盔，披全副铠甲，按剑抱锤，五绺长髯的神像向相而立。”[5]2009年天津美术学院美术馆举行“岁时纪胜：中国民间年画艺术展”将新印本入选画册。[6]2010年《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漳州卷》也收录新印本，说明：“为武门神中尺寸最大者”，并刊登墨线雕版的照片。[7]

图01：福建漳州“颜锦华”画店藏版〈神荼〉粗神虎皮盔墨线版（颜文华收藏，杨永智拍摄）

图02：福建漳州“颜锦华”画店藏版〈神荼〉粗神虎皮盔套印本（颜文华印刷，杨永智收藏）

（二）“锦华”：〈神荼〉左手握持金瓜锤，木柄上镶入“锦华”2字。遗存纸本有2幅，一是江苏吴县工艺美术家叶又新（1917?1988）藏本，1985年王树村为其发表并撰文：“二神都穿戴类似的战袍、镫甲和虎皮武冠。”[8]二是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名誉院长孙长林（1922?2012）藏本，2010年纳入自编《中国民间年画集》。[9]

图03：福建漳州“颜锦华”画店藏版〈神荼‧郁垒〉粗神（翻摄自《中国民间年画集》）

（三）店名未刊A：金瓜锤不立文字，孙长林的藏本2010年放进《中国民间年画集》。[10]2010年《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漳州卷》采用新印本，整套印版如今尚存，雕版尺寸失计。[11]周铁海的藏本在2015年收入《中国古版年画珍本‧综合卷》。[12]

图04：福建漳州“颜锦华”画店藏版〈神荼‧郁垒〉幼神（翻摄自《中国民间年画集》）

图05：福建漳州“颜锦华”画店藏版〈神荼〉粗神虎皮盔（颜文华印刷，杨永智收藏）

（四）店名未刊B：金瓜锤不立文字，2010年《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漳州卷》编入新印本并着录：“幼神：印刷在玉扣纸上并套印红色底色。”全套印版幸存，雕版尺寸未计。[13]周铁海的藏本2015年收入《中国古版年画珍本‧综合卷》并图注：“为幼神年画中的精品”。[14]

图06：福建漳州“颜锦华”画店藏版〈郁垒〉幼神虎皮盔（翻摄自《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漳州卷》）

（五）店名未刊C：〈郁垒〉右手握持的金瓜锤木柄上镶嵌“选庄”2字，1990年河北保定学者薄松年编入《中国民间年画选》。[15]2010年《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漳州卷》编选新印本并登录：“所用画版年代久远，传为明代雕版”，全套印版今仍在。[16]

图07：福建漳州“颜锦华”画店藏版〈郁垒〉粗神虎皮盔（翻摄自《中国民间年画选》）

（六）店名未刊D：金瓜锤不立文字，1998年薄松年将漳州市收藏家周铁海的藏本辑入《中国门神画》附评语：“在色彩处理上突出了红底与黄、绿两色的大片强烈对比，显得愈发鲜艳夺目。”[17]2015年《中国古版年画珍本‧综合卷》选录亦称誉：“皆戳锤按剑，戴虎皮冠，长髯飘洒，造型丰满古拙，色彩绚丽，气度雍存。”[18]

图08：福建漳州“颜锦华”画店藏版〈神荼‧郁垒〉粗神（翻摄自《中国古版年画珍本‧综合卷》）

（七）店名未刊E：金瓜锤不立文字，2010年《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漳州卷》采录墨线版新印本并着录：“用于单扇门小户人家”全套印版还在，尺寸未计。[19]周铁海所藏套印本在2015年被编进《中国古版年画珍本‧综合卷》。[20]值得注意的是（六）（七）两款门神，身躯矮短，比例远不及前举各例造形高大伟岸，虎帽周边皮毛却是明目张扬，加围虎皮裙，益显威仪气度。

图09：福建漳州“颜锦华”画店藏版〈神荼‧郁垒〉粗神（翻摄自《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漳州卷》）

套版印刷漳州门神有两种不同的手法，一是“粗神”，印工直接掀取“万年红”色纸印刷套色版，色料要掺入白仙土调匀，按照绿、白、黄、黑顺序刷出，台湾、福建泉州都是这般施作。次是“幼神”，幼即细也，选用产自闽西宁化县治平乡采用嫩竹手抄“玉扣纸”（因色泽洁白，莹润如玉得名，扣为计数）印刷，再多雕刻一块专作背景的朱色印版，画纸先刷红底色，再依照“粗神”手法印刷套版，成为漳州独具的特点。

二、台湾台南市“洪源裕”纸店〈神荼‧郁垒〉

并非只有漳州画店独领风骚，宝岛纸庄产品亦不遑多让，各擅胜场。1940年3月，日籍汉学家永尾龙造（1883?1967？）私撰《支那民俗志》，首卷即收录台南市“洪源裕”纸店出品〈簪花‧进爵〉文门神一对，1942年元月，纸本竟意外遭到焚毁，令人遗憾。[21]台北帝国大学理农学部农业经济学教室助教授增田福太郎（1903?1982）编写台湾宗教专著时，亦亲自采访台南市纸店刷印的各款文武门神。也是在上个世纪末，笔者迈入台北市台湾大学研究生图书馆地下室调阅审视，发现他善用册页黏贴保护，难得曝晒褪色，所以品相全新。

也是大约同时期更值得瞩目的是旅居台南市本町4丁目70番地的日籍洋画家浅井暹（1900?1955？），自设“台湾土俗研究会”，近水楼台，就近向市内老画店、旧纸庄及宫庙道坛多方采买，从1931年元月起，持续发行《台湾土俗资料》5集，每集收纳门神、符箓、钻料和金银纸钱版画20幅，逐页浮贴在硬卡纸上，尺幅过大者折迭置入，手工加盖数字序号章，并亲撰铅印解说文字，装入纸袋面世，贩卖予会员或寄赠日本内地育台湾官私机构收藏，首开以台湾传统木版年画为主题，订制专集，批价流通的先河，更造福战后台湾、日本乃至于韩国各典藏机构相关展示、研究及推广的稀珍标本，影响十分深远。

图10：1931年元月发行《台湾土俗资料》第1集版权页（李丰良收藏并拍摄）

二次大战才刚结束，时任台湾大学历史系助教陈奇禄（1923?2014）意外从台北市中华路的旧书摊上购买其中一套（包括自满洲国大连市搜集的天津杨柳青木版年画），之后他主动提供给台北市画廊与台湾省立博物馆（今国立台湾博物馆前身）展示，也启发日后筹擘相关大型展览的创意。[22]接掌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首届主任委员之后，1985年12月，拣选台南市“洪源裕”纸店出品〈神荼‧郁垒〉（〈神荼〉金瓜锤刻“源”字，〈郁垒〉金瓜锤刻“裕”字），交予台北市立美术馆举办“台湾传统版画源流特展”，并且精印图录，这是宝岛虎皮盔门神头一回在官方策展上现身国人眼前。[23]1991年12月，复刊登于国立中央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前身）编印《中国传统年画艺术特展专辑》附图说：“都穿戴战袍、铠甲、虎皮、虎冠，手持盘龙金瓜锤，威风凛凛。”[24]1995年11月，再汇入高雄市立美术馆策画「台湾传统版画特展」的画册中。[25]翌年5月，台湾省立博物馆（今国立台湾博物馆前身）也将珍藏浅井暹搜集的同款门神付梓面世。[26]2011年3月，台北市“秋惠文库”库长林于昉向“百城堂书店”店长林汉章买下日人西川满在日治期间搜集并寄存于新北市树林区友人处的一批旧印本，授权予《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拾零卷》选编，成为台湾米街（今台南市新美街前身）木版年画的代表作。[27]

图11：台湾台南市“洪源裕”纸店〈郁垒〉虎皮盔（翻摄自《台湾传统版画特展》）

三、台湾台南市“王泉盈”纸庄〈神荼‧郁垒〉

年长陈奇禄博士一岁，也是同乡的台南市名宅「固园」主人黄天横（1922?2016）曾经遇到一桩难得翰墨缘，1964年透过台南市文献委员会委员庄松林（1910?1974）居中斡旋，慨然出资继承台南市历史馆馆长石旸睢（1898?1964）毕生收贮的古籍文献，其中还囊括清季风行闽南漳泉、台湾府城的木版年画甚伙。屡次响应陈氏力邀借展，共襄盛举。并且将石氏辛苦递藏的“王泉盈”纸庄出品小门神（〈神荼〉金瓜锤镶“泉”字，〈郁垒〉金瓜锤镶“盈”字），1974年10月，同意四川籍旅台画家席德进（1923?1981）在《台湾民间艺术》刊登，席氏并给评：“比起桃花坞或杨柳青等地出品的年画，就显得粗糙朴素多了。”[28]1995年11月，授权笔者撰述〈台南米街“王泉盈纸庄”沧桑史〉专论的配图，[29]2004年7月，允诺拙著《版画台湾》采录附图。[30]再将此对门神与上举漳州“颜锦华”画店出品的第6、7例相看，风格在伯仲之间，笔法则别有千秋，考证王氏先祖溯自晋江石狮，此图亦足旁证漳州、泉州、台南风行年画的经验美感同出一源，变化却各领风骚。

图12：台湾台南市“王泉盈”纸庄〈神荼‧郁垒〉（黄天横收藏，杨永智拍摄）

四、台湾彰化县二水乡“玉记”〈神荼‧郁垒〉

位在老街上的“玉记”店家幸存墨线版1片，〈神荼〉金瓜锤刻“玉”字，〈郁垒〉金瓜锤刻“记”字，两神左右相对，一体雕成，版木中间及边角还保留着印刷时支撑图纸所需部分木料，完整罕见。偕台南市「洪源裕」纸店参照，轮廓较为粗略，阳纹刻画更加直接，正是宝岛同类型雕版流传至今硕果仅见者，格外稀珍。也被时任彰化县文化局局长陈庆芳慧眼青睐，自费抢救，并委请笔者施以熏毒、试刷整理，雕版照片先在1996年由台中市文英馆精印《台湾传统版印图录》推介，[31]新印本晚于2009年经天津美术学院美术馆规划“岁时纪胜：中国民间年画艺术展”曝光，编选画册时由笔者撰述：“披虎皮，戴虎冠，遗风犹存。”[32]2010年《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漳州卷》再发表。[33]2015年《中国古版年画珍本‧综合卷》登录并评价：“威武之中亦可见其温和之神态”。[34]

图13：台湾彰化县二水乡“玉记”〈神荼‧郁垒〉墨线版（陈庆芳收藏，杨永智拍摄）

五、福建泉州“美记”画店〈神荼‧郁垒〉

台湾台中市“峰生画廊”主持人知名胶彩画家谢峰生（1938?2008）曾经收购到“美记”画店残存单幅〈郁垒〉，金瓜锤锲“记”字。1985年《台湾传统版画源流特展》首度披露，[35]2010年纳入《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漳州卷》并说明：“为闽南年画中的典型图式”。[36]来年又被《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拾零卷》评选，成为泉州门神代表作。[37]

图14：福建泉州“美记”画店〈郁垒〉虎皮盔（翻摄自《台湾传统版画源流特展》）

六、福建泉州“李福记”画店〈神荼‧郁垒〉

仅知遗存1款：中国艺术研究院的藏本不刻神名，〈神荼〉金瓜锤镂“福”字，〈郁垒〉金瓜锤镂“记”字，2015年辑入《中国古版年画珍本‧综合卷》。[38]

图15：福建泉州“李福记”画店〈神荼〉虎皮盔（翻摄自《中国古版年画珍本‧综合卷》）

七、福建泉州“李福记”画店〈秦琼‧尉迟恭〉

（一）许晴野的藏本不刻神名，门神全副戎装，不拿武器，不乘战马，相对而立，〈秦琼〉旗靠刻“福”字，左手握“五谷庆丰登”旗，右手捧宝珠，上嵌“生产建设”4字（参图21）；〈尉迟恭〉旗靠刻“记”字，右手握“四季皆咸宜”旗，特别是头戴的虎盔同中求变，一攀帽沿盘踞，一盖帽顶笑口，姿态迥异，灵动可掬。1994年在香港文化博物馆举行“贺新年：中国年画与年俗特展”公开，出版画册断代作于晚清，并备注：“‘生产建设’”四字在一九五O年代加刻”。[39]2010年《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漳州卷》与翌年《拾零卷》都入列，被评选为泉州木版年画中的精品。[40]

图16：福建泉州「李福记」画店〈秦琼〉虎皮盔（翻摄自《中国民间版画》）

（二）此款已知有3张传世：一是许晴野的藏本不镌神衔，两位门神全副武装，握持兵器，骑马相对，只有〈尉迟恭〉头戴虎面皮盔，抖擞威武。1991年先在台北市展览，[41]2010年被《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漳州卷》选编，翌年再由《拾零卷》选编。[42]其次收藏者不详，〈秦琼〉旗靠还留存“福”字，〈尉迟恭〉旗靠「记」字仍在。1994年王树村《中国民间美术全集‧年画卷》题名〈马上鞭鐗〉并认为：“双双骑马，以显示神将的骁勇。不过，马与人的比例不合，马矮小如犬，这是应画面的需要，以突出人物。这种处理手法在年画中十分普遍。”美中不足的是产地却误记作江苏省桃花坞。[43]第3张是中国艺术研究院藏本，与第二张十分神似，2015年《中国古版年画珍本‧综合卷》收录。[44]皆出自同一套色版，其中墨线版却作两种印本各自流通，传衍至今得以相提并论，相互印证，洵为难得。

图17：福建泉州“李福记”画店〈尉迟恭〉虎皮盔（翻摄自《中国传统年画艺术特展专辑》）

八、福建漳州出品〈秦琼‧尉迟恭〉

属于漳州门神顶戴虎皮盔的别格，仅见一纸流传，不镌店号，未刻神名的两位门神戴虎皮盔，皮毛翻飞，全副武装，把持兵器，跨骑呼应。孙长林的藏本在2010年《中国民间年画集》面世，并予评价：“精彩之处在于画面色彩的运用，红色与黄、绿两色的大片强烈对比，使得画面越发鲜艳夺目。”[45]试与前一图相较：〈秦琼〉在泉州骑黄马，到漳州改乘白马，〈尉迟恭〉在泉州跨桃色马，到漳州换坐黄马，推想应该是漳州白马是造成“夺目”的原因吧，此图选用白粉上纸，真是很难得的特例。

图18：福建漳州出品〈秦琼‧尉迟恭〉（翻摄自《中国民间年画集》）

九、福建泉州出品〈招财‧进宝〉

这是一块正、反两面精镂一对门神的墨线版，画店不详，早在上个世纪末离开泉州辗转流入台湾。原本是台北市收藏家许诗斌购得，透过学者吕理政的建议，再让售予新北市世界宗教博物馆典藏。1995年高雄市立美术馆馆长黄才郎为规画「台湾传统版画特展」，邀请笔者拜馆借版刷印新纸本，展览之余未能辑入画册。右门神题名〈招财〉，戴虎皮盔，左手持蕉叶，右手捧铜钱（镌“招财进宝”4字）；左门神称呼〈进宝〉，顶包巾官帽，右手挟珊瑚，左手端大元宝。两位皆内穿战甲，外披蟒袍，着皂靴，貌似弃武就文的秦琼、尉迟恭。

图19：福建泉州出品〈招财〉虎皮盔（新北市世界宗教博物馆藏版，杨永智印刷）

1998年薄松年透过伦敦大英博物馆的支持供图，在《中国门神画》率先发表该馆典藏一对在清代初期，从苏州某画店刊印〈加官‧进禄〉武门神，两位立姿武将都戴起狮面头盔，益发威风壮盛，虽然不取虎颜，依然神气活现。[46]薄松年认为这一类图像：“保存下来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旧社会对民间艺术存在着偏见，而老百姓则只把它作为过年的点缀，仅买来贴在门上而很少有人对其搜集保存。”[47]许晴野也主张：“由于传统的纯民间艺术被误解为封建迷信的东西，实际上应该正视为丰富的“民俗学”，深入地探讨和认真的研究，去芜存菁，然后加以利用和发展。”[48]两位前辈所言极是，细数台闽木版年画的繁多品类，能够出土得见、传世可稽的门神图像，寥若晨星，自然环境对于纸张保存险恶多舛，人为除旧剔陈的消极推迟，更是造成历来精品佳作视若无睹，弃如敝屣。幸喜海内外有识之士引领风气，身体力行，或见诸舆论疾呼倡导，或著述立说启迪民智，或勤耕调研抢救遗存，竭己所长，各显其能，齐为保留民间美术的残版断编，共献绵薄。

图20：苏州某画店刊印〈进禄〉武门神狮面盔（大英博物馆收藏，翻摄自《中国门神画》）

图21：2015年10月5日薄松年教授在中央美术学院退修宿舍书斋偕我合影（冯莉拍摄）

阶前金箔印於菟：从台湾金银纸看荆楚遗风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为求呼应“事死如事生”的传统思维，属于阳世人们虔敬奉献天神地祇，礼拜供养先祖魂魄使用的通货，俗称冥钱、楮帛、纸马、乃至于剪纸为钱形者。溯源自西汉陪葬使用瘗钱，东汉易纸代币，李唐为祷神而焚，由王玙始兴，于是这项由印刷术与造纸术完美融铸的年画品类，累世因袭，古色犹存。相对于内地沿用，宝岛台湾却以“金银纸钱”面世流通，用金敬天，取银法祖，援纸解厄避灾，不因时空偶尔阻断，在地持续递变，居然另辟蹊径，别开生面。从清领、日治以迄今，岛内产官学界每多关注，在盛行与禁用之间，时而壮大，时而潜伏，终究维持不坠。我欲藉搜访传世难得的史征文物，条陈其间发展历程，梳理当中消长脉络，不仅就教两岸四地专家们的指引，更冀望为吾辈后生在撷取优秀基因，提升文化创意与文明薪传的参考。

金银纸钱，即指金纸、银纸及纸钱（亦名外方纸、准金银纸）三者的统称，属于阳世的后生晚辈为逝去的先祖们供奉冥界阴间使用的代币，由于时代、地域和习俗的差异，历代称呼或作冥钱、楮帛、黄钱、阴司纸、甚至剪纸为钱形者。它的产生本是呼应“事死如事生”的观念所衍生的产物。丧祭时入土埋藏，起于西汉瘗钱。东汉以降，以纸代币，或剪或凿，逐渐风行民间。李唐祷神而焚，王玙兴之，上行下效，传衍迄今，古风犹见，品类尚存。1688年首任台湾知府蒋毓英就在主持首部《台湾府志》〈岁时〉按语：“皆系内地人民流寓到台，则与内地相彷佛云。”1873年江苏无锡人丁绍仪宦台八月，返乡完成《东瀛识略》也谈及：“台民皆徙自闽之漳州、泉州、粤之潮州、嘉应州。其起居、服食、祀祭、婚丧，悉本土风，与内地无甚殊异。”清末台湾进士丘逢甲（1864?1912）〈台湾竹枝词〉亦讴歌：“唐山流寓话巢痕，潮惠漳泉齿最繁。二百年来蕃衍后，寄生小草已深根。”可见中原汉族文明播迁抵台，亦已久矣。

图01：丘逢甲自题肖像（庄幼岳提供，杨永智翻摄）

勾稽台湾相关文征，最早有关金银纸钱的笔记应是1736年首任巡台御史黄叔璥《台海使槎录‧卷二赤崁笔谈，习俗》記录：“丧礼：七日内成服，五旬延僧道礼佛，焚金楮，名曰：做功果、还库钱。俗谓人初生欠阴库钱，死必还之。”1832年《噶玛兰厅志》〈民风〉：“清明：祀先祭扫，烧献纸钱，同于各处。”同书又描述恭迎字纸圣迹的排场：“所至人家，无不设香案，焚金楮、爆竹以拜迎。”其中的“金楮”，即指金银纸钱。1835年《彰化县志》〈汉俗〉：“清明节，士女各以纸钱挂墓，备牲醴以祭先茔，谓之扫墓。”到了清末民初，台南府城耆老蔡胡夢麟（1910?？）追想起：“台南城内大的纸店多的是，店面大，资本大，伙计多。”然而，却有一位胡姓老菜姑（此指拜佛持斋的女性佛教徒），茹素礼佛，出嫁之后双亲、丈夫相继谢世，原先在竹仔街上守著先人留下的“东昌”纸行营生，不久，便搬到东岳殿戏台旁租屋，改开“德发”纸店。孰料，有一年，从福建来了一艘帆船（俗称“戎克船”），满载金光纸，[1]船主居然放心全数付托她经售，来年再收账，于是她就在这个基础上发迹。“这纸店除卖文具汉书外，还有丧事用的库钱纸，和道士作法以及糊灵厝与办庙会所用的色纸、金光纸，其它装饰用的各种花样的纸料也有。购买者都是台南市近郊乡镇的道士和专门替丧家办事的乡村大哥，他们每次来采购的数量、金额都很大，对纸店来说真可算是财神爷临门。”[2]

图02：清末民初停泊在新竹海边往返两岸的戎克船（杨永智提供）

1895年之后传钞的《安平县杂记》〈节令〉：“清明日，各家祀祖先，祭扫坟墓。惟漳州及同安人不做清明节，祀其祖先于三月初三日，名曰：三日节。又台人多于正月巡视坟墓，名曰：探墓厝。祭扫坟墓不专在清明及三日节，大凡二、三月，南北纸钱四处飞扬。”同年《云林县采访册》〈岁时〉亦云：“三月三日及清明节，家食薄饼，备牲醴品馐祀先，并祭墓。祭时，附近有人，各以所祭糕粿赠之，或仅以纸钱挂墓，曰：挂纸。”1897年《嘉义管内采访册》也载：“清明前后、三月三日，家人具纸钱馔品，赴墓所致祭是也。”晚至1995年12月，我还在台湾南投市街“南山”金纸行采集到一枚传承久远，盖印在金纸侧边的木刻印记，清晰锲出：“本铺住漳州莆山社，督造大金发售，四方贵客请认外标卷书为记，庶不致误。”[3]为台人承继闽南漳州习气提供验证。

图03：台湾南投市“南山”金纸行木刻纸边印记（杨永智拍摄）

1901年至1907年，由第4任台湾总督儿玉源太郎、民政长官后藤新平带领伊能嘉矩、鉅鹿赫太郎等33位委员组织非官方的“台湾旧惯习研究会”，发行《台湾惯习记事》，逐期对于岛内岁时节俗、年货市场、金银纸钱进行较为深刻的叙述与评价。首见1901年元月，鉅鹿赫太郎披露：“（正月）四日称接神。俗说：元旦诸神上天（腊月廿四日送神）朝贺玉皇上帝，于是日下界€马、甲马等纸偶焚烧，令其上天供诸神骑驾之用，以表迎接诚意。”[4]2月，藤田拾次郎接着发表：“专用于阴气场面者为金、银箔纸也。闻箔纸原系依照钱之形状而作，其中亦纯然马蹄银之形象者，即对鬼神所用之货币之代用品也。虽欲以真实之金银供奉神佛，或赠送故人，惟天高地远，量重不能持去，故焚化此代用品，相信焚化后为烟、为气，必能达到应奉、应赠之处也。台岛周年金银纸………闻大部分由对岸输入。”[5]4月，采风生，即日籍人类学者伊能嘉矩（1867?1925）笔名，尚且发文补记：“传说台俗于正月四日之接神，烧纸马（在纸画马形）以迎由天而降之诸神，纸马之形式有多种，就中比较古雅者示一例。迎接神送何物？虽然稍为微薄，人送骏马（纸马）一匹。”[6]

图04：1901年4月伊能嘉矩在《台湾惯习记事》发表〈纸马〉（亦名〈甲马〉，杨永智翻摄）

1907年5月26日《汉文台湾日日新报》记者南樵报导：“若范金箔而为金纸，范银箔而为银纸，固台湾之所用为媚鬼神者，大半向清国石码、宁波购运而来，其种类有四、五种焉，一则〈天公金〉，俗称之曰：〈才子寿〉，此种台民答谢天公，每于旧历正月初九日，到坛虔敬礼物，并烧〈天公金〉以为酬谢外，则有〈花金〉，此种金纸不论佛生神诞，及建醮赛会尽皆烧之也。又有一种曰：〈莲花金〉，祖宗祭神祀之而烧之也。”[7]6月20日（不著撰者）亦披露：“锡箔系以锡搥成箔片，为金银纸铺所必需之物，然本岛无此工匠，不能制造，在本岛金银纸铺之所用者，皆自泉州等处输来，近因关税加重，转输来台获利极微。昨艋舺厦新街“廷利”号以为往泉州雇工，在台制造，所获之利必比转输尤多。” [8]隔年7月30日（不著撰者）還發布：“曩者台南所用金银纸多仰给于对岸泉州石码，近因关税增加，输入绝少，遂多资于本地制。” [9]

图05：1911年2月20日《台湾日日新报》刊登台南市三山国王庙前贩卖金银纸及线香的摊贩

（杨永智提供风景明信片）

1928年伊能嘉矩私修《台湾文化志》，在第5篇第7章〈人文之特殊发展〉首段即开宗明义：“《厦门志》〈风俗记〉载：厦门乃泉、漳杂处，泉人以清明日，插杜鹃花于祭品，漳人以三月三日，将柳枝插在户上。又虽属小俗，信仰上之护符或游玩用之印本，漳人爱好红刷，泉人及粤属则爱好黑刷。”[10]可见金银纸钱由于汉文明的跨海播迁，日益深植于岛上治丧、惜字、扫墓等习尚，成为台湾士民人等必备的纸品。

图06：1928年伊能嘉矩《台湾文化志》收录〈经衣〉两款（漳州红刷，泉粤黑印，杨永智翻摄）

热衷访求中国东北以及台湾出品纸马的日籍洋画家浅井暹（1900?1955？），1934年购得台南市内专营木版年画的“米街”诸纸店生产〈狮头衔剑〉、〈太极八卦〉、各色门神以及金银纸钱。1936年1月辑成《台湾民俗版画集》，收录实物图版100帧，以活页式的硬卡纸浮贴〈顶极金〉（〈天公金〉版面最大者）、〈太极金〉、〈流虾〉钱、〈山神土地〉钱等逾卅种标本，首开针对此一命题制作画册行世的先例，惟目录所附图说粗略过简，考证不足。来年，台湾总督府图书馆盛大推出“版画与图书展”，其中陈列“台湾宗教版画”百余点，推测可能就是以浅井暹的成果作基础。此外，1929?1939年来台北帝国大学任教的增田福太郎（1903?1982），在台期间积极网罗岛内各处生产的金银纸钱，以为著述立论的依凭。他原件逐一黏贴在册叶中，保存状况极佳，现在辗转移藏到台湾大学总图书馆，透过该校架设的“台湾宗教艺术信息网”，呈现神佛画像、灵签符咒以及各色纸钱，颇具文献价值与代表性。

图07：1931年台北市大龙峒保安宫贩卖金银纸钱的摊贩（杨永智提供）

图08：〈顶极金〉封面的锡箔由于年久氧化已呈反铅现象（杨永智提供）

图09：1934年7月增田福太郎在云林北港妈祖庙“朝天宫”前采集〈天公金〉封面（杨永智翻摄）

图10：与浅井暹《台湾民俗版画集》收录同款极近似的〈火神〉钱（1998年杨永智在台南市采集并提供）

关于宝岛生产金银纸钱最灵活的文创运用，当推美书装帧家西川满（1908?1999）莫属，见诸1934年10月出版杂志《妈祖》第1册，扉页黏贴一枚“云记”生产〈妈祖庙金纸〉。12月出版第2册，扉页黏贴一枚〈太极金〉，别名〈财子寿金〉。翌年2月出版第3册，扉页黏贴一枚北港朝天宫妈祖庙使用〈天公金纸〉。5月出版第4册，扉页新刊〈妈祖〉钱，由版画家宫田弥太郎仿刻〈婆姐〉钱变化而来。1936年9月出版第2卷第5册，封面新刊〈火神〉图，由宫田弥太郎仿刻〈火神〉钱衍生套版完成。次年9月出版第3卷第2册，扉页新刊〈水官〉钱，也是由宫田弥太郎找实物复刻。1940年12月，西川满发表小说《赤崁记》，以第一人称书写亲访见闻：“走到一家卖金银纸店前，我停下来看一个穿水兵服的女生，用大毛刷子浸在墨汁里，很快速印着祭神用的版画，粗劣的纸面瞬间印出了〈黑虎〉钱或〈白猿〉钱，真有趣，使我看得入迷了。”[11]

图11：1936年9月《妈祖》封面套版创作〈火神〉图（西川满捐赠台湾真理大学收藏，杨永智翻摄）

1941年年底，久居宝岛的齐藤弘介将自己在台搜集到的131种木版年画，赠与位在东京市目黑区的“日本民艺馆”，馆长柳宗悦（1889?1961）语重心长：“这些作品由于近年来排斥土俗信仰，正面临湮灭之虞。不久的将来，这种宗教版画恐将完全消失。如果不是有心人收集这些作品，后人必将对此一无所知。当初制作这些作品，并非刻意创作版画，而是基于实用性目的，但也因此显得纯朴自然，反而酝酿出更浓厚的版画风韵。在技巧上或许有人会评为幼稚，但此种版画反而才是版画的正道。”[12]

1943年3、4月间，柳宗悦接受东洋美术国际协会的委托访台三周，3月23日偕同台北帝国大学人类学教授金关丈夫（1897?1983）、任职大阪“株式会社寿毛加社”广告设计师颜水龙（1903?1997）抵达台南市及安平一带调研，途中还采集到不少“台湾宗教印制品”，囊括〈天官〉、〈甲马〉、〈总马〉、〈白虎〉、〈白猿〉、〈亡云（魂字讹写）〉、〈太帅（岁字讹写）〉、〈地府〉、〈文判武判〉、〈牛马将军〉、〈山神土地〉、〈五鬼〉、〈勅形〉、〈夫人〉、〈十二婆姐〉、〈改年经〉、〈买命钱〉各色纸钱，成果丰硕。4月14日午后四时应当局之邀，假台北市铁道旅馆参与以他为中心议题的“生活与民艺座谈会”，对于协助台湾民艺直言：“将这次在台湾的许多见闻，各种令人感动的事，向日本人详细报告，如果因此可以多少纠正过去肤浅的认识，认为台湾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民艺作品，我们会觉得非常高兴。这有必要搜集一些物品，让许多人观看，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我们打算搜集一点东西带回去，在展览会或是演讲会上透过这些物品，把自己所感受到的台湾各方面推广给民众。”[13]这一批纸本携回东瀛之後，侥倖逃过战火摧毁，贮存妥贴迟至廿世纪末期才重启整理，1999年3月间，我应柳宗理（1915?2011）馆长邀请，进入库房逐一检视，纸本希罕曝光，颜色依然夺目。

图12：1943年6月号《台湾公论》发布“生活与民艺座谈会”广告（杨永智翻摄）

图13：台北帝国大学宪法学教授中村哲与柳宗悦（左）对话（杨永智翻摄）

也在同一时期，岛内专题探究台湾庶民文化，由担任台湾总督府情报局嘱托的編輯家池田敏雄（1916?1981）与學者金关丈夫合编《民俗台湾》月刊，这是台湾第一份探讨在地民俗与民俗学的专业杂志，在封面设计上特别选择：1942年11月刊〈云马〉，1943年2月刊〈甲马〉（两图皆由版画家立石铁臣复刻），3月刊〈大王〉，4月刊〈天官〉，1944年8月刊〈天狗〉（三者皆实物制版）；[14]彼时，池田敏雄《台灣の家庭生活》亦面世，刊载立石铁臣复刻〈财子寿金〉封面及〈甲马〉钱两种，还发表金關丈夫在1936年清明節拍攝台北市婦女上坟的黑白照片兩幀並解釋：取〈寿金〉、〈刈金〉向“后土”神位，用〈银纸〉朝祖墳烧化的仪节，極為難得。[15]艋舺（今台北市万华區）出身的民俗学者王诗琅（1908?1984）猶在自述〈艋舺岁时记‧三月〉补充：“清明节前后十天之间，俗习要扫墓，即在祖墓作“挂纸”和“培墓”。“挂纸”就是扫墓时，在坟墓周围放置墓纸。这墓纸，是一种长方形的色纸，刻切波纹，在墓上以一定的间隔放置，并以小石、墓土压住。”[16]

图14：立石铁臣复刻〈财子寿金〉封面（杨永智提供）

图15：立石铁臣复刻〈甲马〉钱两种（杨永智提供）

图16：1936年清明节台北市妇女扫墓焚烧金银纸钱（金关丈夫拍摄，杨永智提供）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在《台灣の家庭生活》第3章〈昔话觉书〉，立石铁臣撷取台湾民俗所需版印纸扎的〈纸虎〉，引发创作卷首插画的灵感。近观文献如：1736年首任巡台御史黄叔璥《台海使槎录‧卷二赤崁笔谈，习俗》，首先记录此项汉俗：“除夕，杀黑鸭以祭神，谓其压除一岁凶事，为〈纸虎〉，口内实以鸭血或猪血、生肉，于门外烧之，以禳除不祥。”1774年《续修台湾府志‧卷廿五艺文六‧诗三》转载巡台御史范咸〈焚虎〉诗两首，诗题曰：“台俗除夕，门设〈纸虎〉，祭以鸭，焚之，谓可厌煞，余名之曰：焚虎。”诗云：“阶前金箔印於菟，燃火焚香达九衢。好趁春前辟虚耗，新年事事要欢娱。”“死虎犹能激毒龙，精诚大府慰三农。海隅莫怪频驱鬼，厌煞迎神重季冬。”[17]“死虎”即指〈纸虎〉，至于“於菟”为何物？

图17：立石铁臣创作〈纸虎〉插画（杨永智提供）

图18：1774年《续修台湾府志》〈焚虎〉诗两首（杨永智提供）

远看文征如：《左传‧宣公四年》：“楚人谓乳谷，谓虎於菟。”《辞海》：“於菟，虎的别称。”《辞源》：“今湖北省云梦县址，古称於菟。”楚国名相斗子文原本是私生子，在云梦泽遭遗弃，被母虎抚养成人，由于楚国人称虎作“於菟”，喂乳称“榖”，斗子文亦名“榖於菟”，藉以纪念受虎乳育的意思，又改云梦泽为“於菟”。今天保留楚地岁时节令、风物故事最完整的笔记体散文，应属南朝梁南阳涅阳人宗懔（501?565）所编《荆楚岁时记》，尤其指涉东汉汝南南顿人应劭作《风俗通义》所云：荼（后人添“神”字冠首）与郁（即郁垒）兄弟抓鬼饲虎事，早在轩辕氏时代即载入史册，以至于历来皇帝“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索，画虎于门，效前事也。” [18]昔日楚人過年“畫虎于門”的辟邪習氣，流風不墜竟傳衍寶島，易成紙具焚化不綴。

清末台湾易帜后，1925年农历10月起，江苏江阴文士王亚南载笔游台三回，1927年写下（大除夕）七绝，有句：“笑语声闻彻夜哗，儿烧纸虎女偷花。”自注：“台俗：除夕，儿童购纸糊虎，烧化驱鬼。” [19]更验证当时遗绪尚在。据我知见印刷〈纸虎〉墨线雕版如今仅有台中市文英馆、彰化县鹿港民俗文物馆、台北市“百城堂书店”、宜兰县宜兰市林陈阿娇女士各藏一款，弥足珍贵。[20]

图19：台中市文英馆收藏〈纸虎〉雕版及印本（杨永智印刷，翻摄自《台湾传统版画源流特展》）

1999年3月间，我抓紧飞赴日本民艺馆举办“第三届中国民间版画国际研讨会”宣读论文的空档，拜访东京市神保町古书肆“吾八书房” 今村乔社长，承蒙厚爱，获赠乃父今村秀太郎（1907?1994）在1937年10月发行收藏趣味志《これくしょん》第7号（限印500册，非卖品），翻开第2页浮贴着一枚〈白虎〉套版彩印的贺岁明信片，一则惊喜，一则失落，台湾风俗受到异国艺术家青睐固然欣慰，可是，误将孩童出门采买改变厄运的纸扎替身的行为，“断章取义”，“想当然耳”被误判成游戏的玩具，令人啼笑皆非！2011年10月间，我再应日本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参考馆岩井孝雄馆长聘请，进行一场学术讲座，并且特别准许迈入地下库房，参观魂萦梦牵的两岸民俗文物精品。就在玻璃铁柜间竟与3只〈纸虎〉不期而遇，其一造形最大，首身俱全，纸本即出自台中市文英馆典藏雕版刷印，加剪红纸两瓣凑成双耳贴上，在虎颈留白处书写“白虎”2字，恰与贺岁明信片构图呼应成趣（另两只未黏头耳，斑纹亦不相类，无法推测产地），三者率以纸缚竹篾成圈，藉以支撑虎躯与四爪。

图20：日本东京市神保町“吾八书房”今村乔社长受访风采（陈玲玉拍摄）

图21：《これくしょん》第7号附贴贺年明信片（杨永智提供）

图22：台湾〈纸虎〉完成品（日本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参考馆收藏，杨永智拍摄）

2016年4月12日午后二时，我应天津美术学院艺术与人文学院邵亮院长力邀，以“流金烁银跃纸端：论台湾冥纸图像演化”为题，向院内师生进行学术讲座，本文再据宣读内容增补扩充。遥想当初，日本学者专家们停驻宝岛五十载，透过传媒报导、社情观察、民风关注、著述鼓吹、装帧应用，乃至艺术衍生诸多面向，对于辗转从福建、广东、浙江供应岛上锡箔、冥纸之所需，甚至远及长江流域楚文化遗存的〈纸虎〉，投注殷殷关切、时时发扬的瞩目，趁此拳拳致意，感佩五内。

图23：我在天津美术学院正门与讲座海报〈天公金〉封面“才子寿”合影（萨莎拍摄）

花开三月想桃园：翫賞戏出三国扇面墨线版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一、天津淘宝扇面搖

“家具绝对高端大气，房子简直是豪装，抽油烟机是欧式的，厨宝是海尔的，马桶全部全新的，连吊牌都没撕。”这是研究院博士生王拓向我汇报院里同仁的综合评比，2013年11月25日周一下午3点半，他协助我乔迁到天津市南开区鞍山西道天津大学北五村博士楼新1号3门501房，面积90平米，1厅2房加上卫浴厨房附带储藏间。三天后，28日周四凌晨5点36分，我就出门打车赴“沈阳道古物市场”鬼市，打起手电摸黑，竟然觅得杨柳青镇某画店在清代中期出品〈长坂坡〉戏出贡尖年画的墨线版，版片接榫的枣核钉都还在（后来利用上海生产腊墨覆盖雁皮宣纸干拓下来，经过中央美术学院薄松年教授仔细鉴定，确认无讹）。12月21日周六午后，我在古物市场24号“翠雅斋”，听闻老板王雅玲女士谈起：与天津大学一墙之隔的南开大学，俄文系阎国栋主任曾经两度陪同客座津门的俄罗斯汉学家、苏联科学院通讯院士李福清教授（1932～2012）来店访书，包括弹词小说与“书本子”，一口半通不通的中文，爽朗热情的神采，印象极佳，我告知一年前病逝莫斯科的恶耗，闻之不胜欷歔。

图01：2013年5月间天津沈阳道文物市场盛况（魏尧拍摄）

图02：“书本子”又稱“福本子”（跳龙门乡土艺术博物馆提供，杨永智拍摄）

图03：2008年3月27日李福清教授品览台湾台中钟金水收藏的“书本子”（杨永智拍摄）

弹词是韵文体的长篇小说，既是说唱艺术，也算消遣文学。至于“书本子”则是：“在山东西南地区，人们将一些不足长的小型木版画装订成或厚或薄的本子，用家织蓝布制成封底封面，并在封面上钉缀扣鼻扣眼儿，其外形俨然一本本装帧精美的线装书，当地人称它为“书本子”。……当地方言中，“书”通常被读作“福”，“书本子”也就念成了“福本子”，又增添了“幸福之本”的含意。”[1]今天在中国美术学院西湖边南山校区版画系，主持传统水印工作室“紫竹斋”的王超副教授，[2]祖籍山东，2007年在他获得浙江省级优秀硕论《曹州红船年画考》里诠释曹州（今山东菏泽）木版年画特点：“兴盛于清末民初，一般由6块雕版套色印刷而成，以大红、水红、草绿、茄紫、甘黄为主色，多用于制作神像、门画、扇面等。红船镇地处鲁西南平原，居鄄城东部、鄄郓交界处。年画可分六类：一是神马像，二是庄稼生活，纺织图等。三是吉祥画像。四是怡情画像，如〈羲之爱鹅〉、〈踏雪寻梅〉等。五是故事画像，如〈文王拜相〉、《西游记》等。六是戏剧画像，如〈拾玉镯〉、〈樊梨花征西〉等。与周围的河南朱仙镇、山东杨家埠相比，则益显小巧精致，看上去更加秀丽典雅。”我认为相关“书本子”的遗存，民国以来就属红船口出品最常见，扇面版画更是个中翘楚。

图04：“书本子”收录〈对花枪〉薛丁山三请樊梨花的扇面版画（杨永智提供）

图05：2015年9月25日王超老师和我在“紫竹斋”合影（王安安拍摄）

2014年3月6日，清早6时55分我又赶抵沈阳道，向不知名的摊商意外邂逅扇面小版画墨线残版3块（每块高约10.5厘米，宽约10厘米，厚约0.8厘米），向阳细瞧镌出4幅造形：〈刘备〉乘马持雌雄双股剑（单面）、〈关羽〉骑马掌青龙偃月刀（单面）、〈吕布〉跨驹挥舞方天画戟（并与〈孙大圣偷桃〉作双面锲版），遗憾缺了握丈八蛇矛的〈张飞〉。诚然，兵器、身段俱是后人附会《三国演义》虚构衍生，然而笔触轻巧有致，一时福至心灵，自忖日后大有用，花费3百元拣漏而归。4月6日开始，涤净雕版着手试作私用藏书票：拣选天津市东马路古玩城“鑫鑫斋”贩卖浙江富阳“元书纸”测试，北京“一得阁”浓墨兑水印刷，取用远赴苏州平江路“善琏湖笔”买得“纯羊大白云”敷上国画色。此外，择朱笔在一方小软木侧边，手书拉丁文“EXLIBRIS”缩写（寓意“予以珍藏”，这是国际惯例：镌题在小幅版画后视同藏书票，放诸四海而皆准）雕治横印，与“书痴儿”朱文闲章随机按捺空白处，终以2B铅笔亲签名姓年份。非但持赠同校学院体己师生，也趁此结识宇内知音文友。

图06：2014年4月25日在天津寓所书桌印刷藏书票的状态（杨永智拍摄）

图07：首批半印半绘〈吕布〉藏书票在客厅遍地开花（杨永智拍摄）

图08：自制〈刘备〉藏书票（杨永智藏版并印刷）

图09：自制〈关公〉藏书票（右下瑕疵者颇具律动感，杨永智藏版并印刷）

再者，挑选其中30枚快递寄赠宝岛台北市两位推展藏书票风气的挚友，同年5月1日下午3点21分，“传文文化事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张传财转知台湾硕果仅存的古书肆“百城堂书店”主人林汉章老师在“LINE”发布的讯息：“杨永智托阿财捎来新名片及藏书票，缘于年来南台有部分居心不良人士，造谣损害其名誉，特以此报平安及辟谣，希望谣言止于智者也。按：杨子乃两岸三地民俗版画及印刷史专家，去年受天津冯骥才先生之器重，特聘请其出任该学院副教授，以杨子之长才，相信尔后必有一番大作为也。”3点23分传财兄亦附和：“替你打抱不平，不耻有心之人之所作所为。”3点43分我一并回谢：“感铭五内，永矢弗谖。”（翻译成白话：远离尘嚣隐居到山涧之畔，伟岸的形象啊！心胸宽广，即便独居孤零零地度日，发誓不负初心，不违背隐居的高洁理想。）也利用休假返台空档，到台中市三民路上“中棉美术有限公司”采买现成粗裱纸扇，分别将刘备、关公、吕布墨线版施印其上，筆刷日本“吉祥株式會社”出品的“颜彩”色料，兑过胶液恣意敷色，率性戏墨，差强人意的成品持赠天津大学北门外知名独立书店“友坞书店”主人陈妍小姐，以及“北京汉声文化信息咨询有限责任公司”文字编辑李博先生翫赏。

图10：2011年9月4日在台北市“西川满大展”开幕典礼贵宾林汉章（左二）与张传财（左一）（杨永智拍摄）

图11：2017年2月5日台北市唯一古书肆“百城堂书店”内景（杨永智拍摄）

图12：自制纸扇（右刘备中关公左吕布，杨永智藏版并印刷）

图13：2014年2月26日北京“汉声”黄永松先生到“友坞书店”与陈妍小姐欢叙（杨永智拍摄）

二、武强关公渡海来

2014年元月10日下午，我带领研究院博士生王拓透过已自“武强年画博物馆”副馆长退休5年、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马习钦师傅的开车导引，拜访河北省武强县街关镇外大韩村“鑫德兴”画店韩更亮、戴凤格夫妇，他们从1976年恢复祖传以原生态方式（每年入秋后农闲时作为副业补贴家用，并非专营为生）生产木版年画，委请大段庄农民吴春沾提供画稿（包括画面题字），再由街关镇娄根深、娄来宾父子整治杜梨木雕版，选用品色（即化工色）依照黑、绿、红、黄顺序套印在粉连纸上，不作笔绘点染，年终批发给走商们（行话唤作“香禡纸客”），北到保定市，东至沧州，西到石家庄附近，衡水市东南方景县，南抵邢台、邯郸等乡村集镇批发零售。

图14：韩更亮与戴凤格在“鑫德兴”画店作坊门前合影（杨永智拍摄）

2017年3月31日我将“鑫德兴”画店购求一款〈关老爷〉武财神年画，高34.5厘米，宽23.5厘米，右上方镶嵌：“马行千里思兄弟，花开三月想桃园”对语，赠送台北市“树火纪念纸博物馆”执行长陈瑞惠女士，令她爱不释手，慷慨回赠：中国纸史专家王诗文撰写《中国传统手工纸事典》（精装）、馆方策画《台湾蓪草纸》（平装附光盘1片、蓪草纸5小张）以及《The Story of 21》（盒装），如获至宝的我摘录王诗文专著部分菁华，以酬同好：在南方主要产地当中，见诸浙江省富阳闻名的“元书纸”，是以毛竹为原料，用石灰煮料和人尿发酵制成的淡黄色纸张，纸质比较松软，强度与匀度不及毛边纸。至于湖北省：“所用原料以竹类及构皮为主。主要产地分布于鄂西北一带，以蒲圻、郧阳、咸宁和汀泗桥等地为主。传统有名的产品为郧阳的白皮纸和蒲圻的羊山纸。产品以省内自销为主，只有少数销往河南等地。近年来该省南漳县亦有国画纸生产。此外，江西、福建采用嫩竹制造浅黄色书写印刷用的“玉扣纸”，“玉”言其纸质洁净，“扣”则是当年计量单位，近似现在的“刀”。[3]

图15：河北武强“鑫德兴”画店〈关老爷〉武财神年画（杨永智提供）

图16：描摹〈禹亭侯蔡伦祖师〉北京纸马的《中国传统手工纸事典》封面（树火纪念纸博物馆提供）

三、鄂省襄樊書仍載

我与湖北省襄阳市“拾穗者工作群”首位结缘者为摄像专业的丁艳丽女士，2016年4月15日一同拜会老河口陈义文师傅，相谈甚欢。隔天一早，再由任职铁路供电段的邓粮亲自驾车，直奔南漳县薛坪镇龙王冲村，攀岩涉水挺进中国最美手工私游地，原生态造纸的“漳纸工坊”，与纸民陈廷彬（三爷）、陈廷熹、秦启洁、秦大云、秦明炎、陈中莲交流：山蔬野蔌苞谷酒，弯身卷袖手漉纸。遗憾的是陈三爷抱病在床，虚弱到只能在火炉旁取暖，对眼无语；可惜的是在襄阳市人大常委会服务的李秀桦正在外地，未及赶回聚首。

图17：2016年4月17日与丁艳丽（右立二）、邓粮（右立三）在漳河源中场陈家老宅天井合影（邓粮设定自拍）

早在一年前，南漳县东巩镇太坪村辖属的麻城河自然村就被评选为“中国景观村落”，2016年10月1?5日，以当地村民及孩童参与，选取乡村特色为主要内容，由志愿者协助，公益组织、专家学者、艺术家等社会热心朋友投入“丙申年庆‧麻城河乡村艺展”，视同推动乡村建设、实践乡土复兴的年度公益盛事。主办方精心筹擘7大单元，其中第4项“岁时纪胜：木版年画艺术展”，希望提供赏心悦目并且激发共鸣、触碰灵魂的佳构。应邀担任学术主持的我正在天津企画其它展览，无法到场出力，只得退而求其次，8月11日委托“百世快递”寄赠秀桦兄包括天津杨柳青、河北武强两大木版年画产地遗存旧版新印、复刻新刷的代表作7幅，图说文宣知无不言，但尽棉薄，共襄盛举。

图18：木版年画艺术展的画框善用麻城河民宅（原为村小学）门面作背景别开生面（魏冬玲拍摄）

同时，湖北文理学院建筑工程学院张平乐副教授指导暑期“三下乡”实践团队全体成员，在麻城河秦家民居和李家民居之间的东沟，截取翠竹以充建材，落实绿色建筑理念，采用传统建造技术，众志成亭，视野开阔，风光佳美。我也应景草撰联语锦上添花，遂缔文字缘。今岁元宵初度，我步入宝岛台中市公益路161号地下一层“茉莉二手书店”，在日文书架上巧遇一册精装史籍零本，这是1969年3月，东京“河出书房新社”初版《世界の历史》25卷（附别卷年表）的第11卷，由东北大学爱宕松男教授著述《アヅアの征服王朝（征服亚洲的王朝）》，高18厘米、宽12.8厘米。信手一翻，居然在第311页刊登一幅〈襄阳（对岸）と樊城〉铜版画，当场拍下分享襄樊文友，邓粮兄判断：“樊城东端迎旭门外”，张教授看法：“从樊城东端看岘首山，很珍贵的记录。”书后还附录〈蒙古帝国要图〉折页地图1幅，高16.8厘米，宽24.3厘米，就在元朝版图上清楚标明“襄阳”与“溜求”的对应位置。[4]秀桦兄设想要找谁翻译文章？“我同学的女儿旅日，请她译。”邓粮兄自告奋勇说。我心想：“书归其所，书这东西会自寻归宿，去到最合适的主人手里。只有真心与书交流，方能领略书中乐趣，而人与人之间亦是如此。”[5]于是立马买下，邮递襄城。

图19：〈襄阳（对岸）と樊城〉铜版画插图（邓粮提供，杨永智翻摄）

图20：〈蒙古帝国要图〉元朝版图可见“襄阳”与“溜求” 的对应位置（邓粮提供，杨永智翻摄）

四、大圣偷桃虎咬财

座落在福建省福州市湖东路227号的福建省图书馆，在3楼特藏部典藏清代闽省印书木雕版近万片，2005年8月15日下午3时许，我应林永祥主任邀请，迈入5楼储藏室观览辗转自旧图书馆（清代福州府“正谊书院”故址）移藏的书版数十箱，拣选1892年刊刻、含晶子《西游记评注》的绣像试刷，就在第3叶（纵18.4厘米，横24.5厘米）镂刻孙行者腰系虎皮裙，灵动抖擞。2011年9月23日至10月7日该馆为庆祝百年馆庆举办馆藏珍品特展，搭配此方书版展示的闽西“玉扣纸”新印本正是我的手笔。[6]2016年2月20、21日，主持河北武强“承艺斋”画店的马习钦、徐卫格伉俪与我连袂到上海市青浦区金泽镇下塘街1号“金泽工艺社”仁德厅，推出“河北武强传统暨台湾创新年画双璧展”，[7]演示传统雕版套色、体验年画刷印活动之余，忙里偷闲，我又拿出〈孙大圣偷桃〉扇面墨线版，用宝岛携来冷金红宣单涂黑墨，摇身变作猴年贺卡，分赠参与来宾及社内职工品味蟠桃走桃运。[8]

图21：1892年福州刊刻《西游记评注》孙行者绣像（福建省图书馆藏版，杨永智印刷）

图22：2016年元宵节布展立牌（金泽工艺社提供，张培源设计） 

图23：河北武强“承艺斋”马习钦演示套版印刷〈天官赐福‧丙申正月历〉（杨永智拍摄）

图24：参与台湾门神刷印体验的民众（凌帅军拍摄）

图25：〈孙大圣偷桃〉扇面化身猴年贺卡（杨永智藏版并印刷）

2017年1月6日午后，我在台湾台南市兴济宫举办“虎爷暨动物神祇信仰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以〈版画瑞虎跃宝岛：清季台闽雕版印刷虎画遗珍举隅〉开题，宣读论文初稿，修订后更名〈版话瑞虎跃海东：1826?1950台闽雕版印刷虎画遗珍举隅〉，总计27,454字，附图52幅。就在会议结束后，韩国庆州大学文化财学科（即文化遗产）博士生金宪柱得知翩然飞鸿：“我想看在研讨会发表的论文，怎么找好呢？虎是在古代韩国也特别的民间山神信仰对象，常一起画虎和山神。”

图26：2016年7月18日在天津东丰台“顺德成”画店旧址與传承人韩富芝（中）韩国博士生金宪柱（右二）合影（李毅凡拍摄）

继而，承蒙主持“漳纸工坊”博客的秀桦兄督促厚望，愿意析分三回如数转载，于是我着手节略初稿中的1万字暂且不表，其余调整笔法，增补内蕴，接连改写成首篇〈镇宅驱邪虎纳财：清末台闽福虎版画试品览〉，4,220字，14图。次篇〈最难沧桑古版归：从赵元帅骑虎藏书票谈起〉，5,116字，18图。第3篇〈汴梁虎盔武维扬：宋版门神闽南宝岛今犹传〉，6,172字，21图。第4篇〈阶前金箔印於菟：从台湾金银纸看荆楚遗风〉，6,861字，23图，核计贴文22,369字，发图76帧。正是因为持续地琢磨补强，以至于3月31日深夜1时40分，学术研讨会总策画者、台南市成功大学人文社会科学中心代理主任陈益源教授飞赴美国德州休斯敦开会，在下榻旅馆里熬夜审阅我的出版稿，“WeChat”往返逾半个钟，终于拍板，让他喟叹：“你的大作错字极少，几乎没有，甚至稀觏。”“难得挑到一个错字。”“我自己校订一个错字，哈哈！”倘若没有这3位文友（正巧立足“三国”）的催激，焉能达到如斯境界？论文合集即将在4月正式以繁体字付梓。

图27：2017年1月7日陈益源教授偕我在成功大学中文系馆前与萌版虎爷合影（李姿莹拍摄）

暮春三月，桃园何处？其实四海之内见足下，纵然不能相结义，却喜善缘系五湖。记不得是从那一期《读者文摘》摘钞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1955?2011）如是说：“你不能预先把点点滴滴串在一起，唯有未来回眸时，才会明白那些点点滴滴是如何串在一起的。所以你得相信，你现在所体会的东西，将来多少会连接在一块。你得信任某个东西，直觉也好，命运也好，生命也好，或者业力。”回首来时路，心有戚戚焉。耳际犹听到“MP3”传来1997年由刘思铭填词、周华健演唱代表作〈朋友〉：“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有过泪，有过错，还记得坚持甚么？真爱过，才会懂，会寂寞，会回首，终有梦，终有你，在心中。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版画本是“复制”艺术，更属“博爱”传媒，三块木板识天下，四海即桃园，五湖遍茱萸。

痴儿搦管于西洋愚人日，搁笔在华夏清明节

鸿飞那复计山东：追记我与山工美结版画缘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浙江海寧出身、新月派現代詩人徐志摩（1897?1931）在1916年冬天，成為北洋大學（今天津大學）法科預科的學生，次年隨學校合併進入北大法科；1931年11月19日，意外在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內山丘墜機隕落。2013年馮驥才院長訪問英國劍橋大學，遇見紀念徐氏的詩碑，于是觸动“一座紀念他之生，一座紀念他之死”的靈感。因此，由雕塑家商長虹設計高2.13公尺的銅像，一模兩雕，設想分立兩校，为配合天津大学建校120周年校庆，加上研究院举行“十年磨一剑：建院十年成果展”，2015年10月3日下午两点起，在研究院内庄严推出“志摩回到母校：铜像落成仪式暨诗歌音乐会”，两点半在二楼“阳光盒子”讲堂，由北洋合唱团揭开序曲，将徐志摩脍炙人口的〈雪花的快乐〉、〈再别康桥〉、〈小诗一首〉，由中国学者接力讴歌，英国、俄罗斯与埃及学者也献上本国名诗人诗作，唱和交融成就一场音乐与文字的飨宴。

图01：冯骥才院长与徐志摩铜像合影（杨永智拍摄）

图02：研究院二楼“阳光盒子”讲堂进行诗歌音乐会（杨永智拍摄）

“立像树其形，诗歌传其神”的同时，也推出“徐志摩作品珍贵版本展”，邀请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天津大学校史档案馆、研究院“大树书屋”图书馆、海宁徐志摩研究会、天津市图书馆与天津市文联共襄盛举，将诗人生前身后印行的初刊本、翻译本和唯一的小说集《轮盘》，公诸于世，并辑成《志摩回到母校》纪念册，在书香墨尘间彰显其魂。冯骥才院长殷切地企盼着：“作为天津大学的人文绿地，研究院的使命即是在校园里不断去深化人文意蕴，挖掘自身的文化宝藏，接通老北洋的文脉和血气，让它们的历史在今天发光。”[1]

图03：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全体成员（翻摄自《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手册》）

图04：研究院师生（左一王拓、左四张礼敏）合影充作建院十年成果展壁纸（杨永智拍摄）

1973年创校，在2005年迁至济南市长清大学城的山东工艺美术学院，简称“山工美”，自该校培育的硕士、进入研究院攻读的两位博士张礼敏[2]与王拓[3]（加上其义兄，紫砂方壶艺术家赵俊波[4]）耳濡目染的口碑，早已让我如雷贯耳、久仰盛名。2015年10月26日晚间，山工美科研处处长唐家路教授[5]、研究生处处长董占军教授[6]、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胡英盛副教授连袂到上海市青浦区金泽镇下塘街1号“金泽工艺社”，由早一日先到的我和王拓假金溪路四川馄饨店洗尘接风，并入住会所“甘露居”上下间，这是我们初回喜相逢。翌日，透过该社4号地“纺织部”二楼专家张西美小姐、“琉璃园”驻园艺术家周刚先生与庶务管理姜睿先生陪同导览，参观该社典藏许久的年画印版、纺织染锈、砖雕木刻葫芦罐等民艺品。“烟台苹果莱阳梨，不如潍坊萝卜皮。”勤耕田野多年、娴熟乡邦风物的唐教授闲话家常时脱口而出，还亲笔书写这一则山东民谚替我解答，虽然苹果和梨都是齐鲁水果名产，却不能与潍坊郊外特定区域生产的萝卜（俗名高脚青、潍县青萝卜，甜美多汁，口感清脆、生食有如水果）相较媲美。[7]当晚用完餐，他还兴味盎然，登楼到我房里并肩品评自宝岛携来应是出自山东潍坊〈督财府〉〈麒麟送子〉木版年画古雕版。

图05：唐家路教授和我在金泽工艺社“沐仁雅叙”小憩（胡英盛拍摄）

图06：左起唐家路、我、胡英盛、周刚、董占军、张西美于金泽工艺社“纺织部”

检视该社典藏门神墨线版（胡燕拍摄）

11月20日，“金泽工艺社”隆重举办“金泽精诚‧六艺弘明：手艺的精神文化论坛”，[8]我们二度聚首沪上。翌日上午，针对该社发展模式，在2号地“继善楼”进行一场学术研讨对话，由我领头发言，援引昔年远赴英、法、日本诸国参访博物馆艺术馆珍藏华夏遗珍的兴叹开题，唐家路教授亦响应附和，董占军教授则推崇拙编“台湾年画爱好会”会刊《米街》的宣传创意，齐向该社主人张颂义、梅冰巧伉俪反映。彼时，社方亦整顿3号地“普宁坊”，委托我策画“华丽岛颂歌：台湾古版画撷英展”，作3日演示与导览。午后，山工美教授团招呼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倪建林教授（即张道一教授佳壻）、西安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教研室主任张西昌教授同来展场，观摩〈吉庆有余〉、〈狮头衔剑〉、〈神荼郁垒〉、〈加官进禄〉、〈赵元帅招财符〉台灣木版年画复刻墨线版，刷印于万年红纸的简易体验，热列切磋交流，极一时之盛。[9]

图07：左起董占军、张西昌、我、倪建林、唐家路与台湾门神大立牌合影（王拓拍摄）

图08：“华丽岛颂歌：台湾古版画撷英展”现场（杨永智拍摄）

图09：刘宗瑛局长亲自印刷〈吉庆有余〉木版年画墨线版成品（凌帅军拍摄）

在展览落幕之后的12月10日，我修书予董占军教授：“在金泽两度欢聚，时程安排饱满，未能多方请益，深以为憾。……倘能再与贵院学子交流，必当倾囊分享，企盼提携，牵成是幸。”董教授旋即覆信：“欢迎来学校。届时可给我校研究生搞个讲座。”于是敲定在来年1月12日，我将为“金泽工艺社”再规画元宵节推出“河北武强传统暨台湾创新年画双璧展”，利用前期调研工作之便，搭乘高铁抵达济南，准备进行既紧凑又充实的讲座与参访行程。

这一场讲座是由山工美研究生处副处长陈慧老师负责执行，2016年1月13日上午9点半，近90多位研究生坐满“研究生学术活动室”，聆听我以〈片楮丹青春明景：战后渡台群贤与木版年画因缘录〉为题的学术讲座。讲演摘要是：“余生也晚，早于廿世纪初期，海内外有识之士已经从事中国木版年画及纸马的征集、保护、抢救及推广工作，见诸齐如山、于鹤年、杜伯秋、卫聚贤、孙家骥诸前辈，或立论商讨，或串连交流，或策展鼓吹，孜孜矻矻，图谋力挽颓势而劳心忘疲。战后相继渡台的学友如台静农、唐鲁孙、夏元瑜、郭立诚、刘枋、陆珍年、刘长民，砥砺有加，互勉不息，遗留丰富杂文笔记、学术论述甚夥。近岁，笔者按图索骥之余，企图勾稽此批珍贵证词，披文亦可鉴古，或能避免今人望图生义的猜臆。当然囿于孤陋，遗珠在所难免，草撰本文，但求还原群贤潜德幽光于万一。”讲座内容业已增订补充，再委由湖北襄阳“漳纸工坊”博客分两回发布，可参见〈八方财宝进华堂：天津卫义成永古画版留珍〉及〈大江大海故园情：渡台群贤与木版年画际遇〉。

图10：山东工艺美术学院长清大学城校区的钟楼（杨永智拍摄）

图11：学术讲座海报（陈慧设计）

图12：山工艺学术讲座现场（张培源提供）

再者，由于山工美学报《设计艺术》前任主编唐家路教授在2013年第3期刊登过拙文〈《宜兰民俗版画集》付梓因缘补录〉，现任主编战国栋教授也于2014年第6期收录拙文〈上穷碧落下黄泉：台湾金银纸钱研究历程简述〉，所以我补充加映一部宝岛自制〈手工金纸制作工序〉记录片，原来是2013年12月5日起至2014年5月6日止，由台湾宜兰县“兰阳博物馆”策画“艺藏人间：宜兰民俗版画展”，于展场放映历时3分钟又19秒的多媒体，藉以增进观众对于在地制作民俗版画的兴味，很可惜的是字幕又采用“康熙字典体”！皆正体字，叙述过简难懂，苏州大学博士后王拓亦有同感，所以我不得不从旁用大白话，比手画脚一番：

图13：〈手工金纸制作工序〉记录片片头（泽光映影有限公司制作，兰阳博物馆提供）

开纸（双手握持柴槌及斧状刀片，将全张竹纸斩切成需要的规格）→→割箔仔（掌握手削薄竹刀压住整疊锡箔，掀撕成需要的尺幅）→→擂箔仔（取玻璃纸覆盖锡箔，用薄竹刀推动分离）→→煮糊仔（用热水熬煮太白粉，充当锡箔附着液）→→褙箔仔（手削俗名“破布子”树皮制成刷子，刷太白粉液使锡箔黏贴竹纸中央）→→曝纸（裱托银色锡箔的竹纸曝晒风干，即成银纸，用以祭祖及拜鬼）→→漆金油（树皮刷子自海棉盒里沾染金油，模拟黄金，再刷锡箔表面）→→曝纸（裱托金黄色锡箔的竹纸曝晒风干，即成金纸，用以谢天祀地祈神）→→抿面仔（将沾染红膏的“才子寿”纸面木版画盖印在金黄色锡箔面上）[10]→→曝纸（特别将打印过的竹纸摊开日照，使红膏干燥）→→斩只仔（用柴槌及刀片斩切成品尺寸）→→鹹草沾水（浸泡蔺草使其软化易于施力绑缚）→→绑只仔（每疊封面加放一张面仔，取鹹草捆扎）→→清面（握持鬃刷扫除成捆竹纸周边，方便木章盖印清晰）→→打印（在纸边四周盖印木章，俾利店家文宣、商标与品类识别）→→成品打包（装载妥适后分别送达宫庙店家或民宅）。

纵然，影片拍得挺具质感，亦有温度，研究生们对于台湾烧纸仪轨的内涵却不甚了解，原因何在？“您所说于鹤年先生在《河北月刊》发表的〈民俗学与神马〉一文，我也试图搜索过，可惜未能找到。也许是“神马”涉及“神”字，在内地比较敏感的缘故。”从这一封在2015年10月22日天津年画爱好者方博来信，可见其来有自，眼下新世代对于父执辈（甚至是爷姥辈）慎终追远必备纸品缘故的无知冷感，虽说博物馆并未考虑彼岸观众的接受度，但是将心比心，如今宝岛年轻人亦视同陌路，乏人问津。反倒是在讲座最后面，我带动与会师生们起身，亲自动手抚触：早先在元月9日下午台湾台中市国立台湾美术馆刚举办过颁奖典礼，火热烫手的第31届“版印年画征选活动”委托创作2位、首奖6位的原作8幅，新潮美技各显神通，画面洋溢与时俱进的跨界语彙，勾引在场年轻眼球锁定停驻，手机立马猛按不歇。[11]等到室内剩下卅位师生，我才拿出复刻新刷台湾木版年画〈吉庆有余〉〈狮头衔剑〉的冷金宣纸，分赠给坚持到最后的粉丝们，共沾喜气。

图14：介绍台湾举办“版印年画征选活动”演进历程（张培源提供）

图15：山工美研究生拍摄台湾版印年画征选活动首奖作品（张培源提供）

学院官网在午后3时12分发布一则最新消息：“杨永智教授首先展示了丰富的作品图片，带领大家回顾年画的发展历程，探寻年画的历史渊源，介绍台湾近年来年画研究的主要成果及现状；随后，杨教授分析了社会发展不同时期，年画的题材种类、文化内涵以及文化价值的多样性，围绕〈九世同居〉、〈阖家欢乐〉、〈开台国姓公〉等经典年画作品讲述了年画的象征意义以及产地分布、制作工艺等。杨教授指出，年画是中国画的一种，是汉族民间艺术之一，亦是常见的民间工艺品之一，希望同学们保持民族工艺美术的自豪感与自信心，传承年画艺术，弘扬民族文化。在讲座过程中，杨教授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使同学们在新年即将到来之际感受到了浓郁的节日气氛和传统文化的魅力。讲座结束后，杨教授与研究生就相关问题展开了讨论，并向同学们赠送了部分年画作品和宣传品。”[12]

图16：孙家骥渡台之前费心征集〈三星在户〉木版年画（杨永智提供）

图17：1968年台湾府城人林文利出资刊印〈开台国姓公〉郑成功神禡（赖建铭收藏，杨永智拍摄）

讲座结束与王伟杰老师共进午餐，匆促浏览张培源老师在校内咖啡店经营“工美创客”的文创品橱窗，颇见用心，不禁击节。品尝咖啡回神后，旋由硕一生赵秋月同学（剪纸艺术专攻）导游，步入博物馆与美术馆共构的1楼“孙长林艺术收藏馆之陶瓷与画像石拓片陈列室”[13]与2楼“中国民艺博物馆”。后者，是在1989年由潘鲁生教授创办的一所民营公益性质的民艺博物馆，主要典藏中国传统民族民间生活器用，通过收藏、整理、研究、教育等方式，开展民间文化生态保护。展馆面积620平方米，展线长215米，主要展品囊括农业生产用具、手工业用具、商业用具、医药用具、起居陈设用具、服装饰品、女红用品、餐饮厨炊用具、建筑装饰及构件、交通用具、游艺娱玩用具等数十项品类，三千余件民间手工造物。在展示中，着重衣食住行用的生活方式理念，企图向参观者传达民间造物与传统生活方式、文化方式之间的关系，激活群众面对传统造物和现代设计、传统生活方式与现代生活方式的切入思考。[14]

图18：山工美长清大学城校区内博物馆与美术馆共构的外观（杨永智拍摄）

走马观花，目不暇给，对于山东省特有的潍坊套版年画、高密扑灰年画与鄄城扇面印版尤其心动，非但凸显北方民风的豪迈爽利、质朴中亦不失敦厚温柔。更喜见1993年12月，在潘鲁生院长编写故乡《山东曹县戏曲纸札艺术》，书中局部精品居然就在玻璃橱窗里一字排开，或英气勃发，或弄姿搔首，或道貌岸然，或神光内敛，让我恣杀记忆卡，毫不手软。傍晚，陈慧老师陪同我搭乘校车接驳至千佛山校区，下榻校内招待所。稍事休息，由董占军教授设宴，唐家路教授、胡英盛老师从外地调研刚结束、风尘仆仆赶回欢聚。我将宝岛“版印年画征选活动”作品全数留赠，董教授回馈一只烙画葫芦，这是济南市艺术家李亚宁先生在2013年精绘〈山东工艺美术学院‧羲之爱鹅图〉，神奇烙铁挥洒五色，笔趣浑成。

图19：山东潍坊套版年画新印本与各地调研所得古雕版相映成趣（杨永智拍摄）

图20：山东鄄城“永盛和”画店〈孔明借箭〉扇面式墨线版与半印半绘纸本相对照（杨永智拍摄）

图21：山东高密撲灰年画佳作4幅（杨永智拍摄）

图22：山东曹县民间故事〈敬德战罗成〉纸扎人物：罗成（杨永智拍摄）

图23：裱贴潍坊木版年画与高密窗花剪纸的情境布置（杨永智拍摄）

图24：萌版熊猫手套卧底其间令人莞尔（杨永智拍摄）

隔天一早，唐家路教授忙着开会，委请莫秀秀老师导引参观位在教学楼2楼“孙长林艺术收藏馆之年画馆及玩具馆”。亲眼拜见老前辈孙长林（1922?2012）自编《中国民间年画集》收录〈狮头瑞符〉原件[15]，倍觉亲切之余，犹存一丝遗憾：此帧精品的产地严格界定应该是福建省泉州市内百源池畔的“李福记画店”所出，七星剑柄镶嵌“福记”两字可资佐证。推测或许是参考天津木版年画研究专家王树村（1923?2009）著作误导所致。我回想起1999年4月30日，他第二次来台，利用在台北市国家图书馆宣读纸马艺术论文的空档，亲口告诉我收藏品是早先委托友人李伟卿到台中市“峰生画廊”（店主谢峰生是台湾资深胶彩画家及古文物商）购求，是以产地或冠作“泉州”[16]，亦见“台湾省”[17]或“台湾台中”[18]；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亦藏一纸，今已付梓公开，并且将产地用“福建泉州”校正之。[19]

图25：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济南市千佛山校区的教学楼（杨永智拍摄）

图26：孙长林艺术收藏馆‧年画馆内景（杨永智拍摄）

图27：标示台湾年画的〈狮头瑞符〉（杨永智拍摄）

日正当中，我背起沉重却充实的书箧[20]，欲赶搭高铁回北京（再转赴河北邢台进行纸马泥塑调研），就在迈出校门打车之际，惊鸿一瞥，望见中国民艺研究所所长赵屹教授[21]自驾临门，美目绝不斜视，正急着去课堂授书？蓦然福至心灵，涌起徐志摩〈再别康桥〉有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云彩当然带不走，我带走的竟是一座丰富华美的文化基因库，的确不虚此行！

图28：研究院徐志摩铜像脚边镌镂〈再别康桥〉诗碑（杨永智拍摄）

才过5个月，6月13日上午，我以特邀台湾代表的身份，应邀上京参加“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22]就在“京西賓館”二樓會場和趙屹教授喜福會，“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神采丝毫未减。然后，我们一起见证：当潘鲁生院长从冯骥才院长手中薪传“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的棒子，掌声过后我趋前致意，感染他平易近人的儒雅气度，不禁想到2003年6月间，香港“凤凰卫视”《天地人和》栏目记者王惠采访，他的语重心长：

“20年接触民间艺术，给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要真诚。在民间艺人面前，在乡土采风过程中，学会真正意义上的做人、做事、做学问。因为老百姓，尤其是好多艺人，那种诚恳的东西，他们[23]对艺术执着的追求，是我们作为一个现代艺术家，应该踏踏实实地去学习的。”[24]

诚哉斯言！有为者，亦若是！

图29：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潘鲁生主席与我合影（吴京南拍摄）

漳纸工坊手工纸传习所制度

1.漳纸工坊手工纸传习所（以下简称传习所）是为保护、传承漳河源地区传统造纸而设立的集传统造纸工艺保护、传承和研究工作的民间机构。

2.传习所负责人为襄阳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秦明炎（2014年入选湖北省民间工艺技能传承人）。传承人具有向公众展示、传授传统造纸工艺的权力和义务，并在有关部门、社会组织指导和协助下开展工作。

3.民间技艺传承人每年为徒弟传授造纸技艺，每年举办传习活动不少于100小时。

4.漳纸工坊对传统造纸实行生产性保护，民间技艺传承人每年生产手工纸不低于10000张。

5.传习所对湖北省漳河源自然保护区内的自然生态自觉进行保护和监测，并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

6.传习所对游客和体验者提供传统造纸义务指导，对科学研究、艺术创作者提供相关工作支持。每年配合拾穗者民间文化工作群在工坊开展手工纸研习营活动。

7.传习所积极参与有关部门、社会组织开展的展览演示、艺术创作、研讨交流等活动，并按规定向有关部门提交传习计划和工作总结。

漳纸工坊手工纸传习所

2017年4月 

为了远山的呼唤

——拾穗者开展漳纸工坊第八期手工纸研习营侧记

魏冬玲  摄影报道 

山路崎岖难行，加上为传统造纸艺传承地——漳纸工坊——携带的物资，参加漳纸工坊第八期手工纸研习营的营员们在下山的路上，个个小心翼翼，挥汗如雨。这是4月22日襄阳市知名文化团队拾穗者在南漳县薛坪镇龙王冲村开展公益活动中的一幕。

漳纸工坊是2011年由南开大学校友资助、拾穗者创意并实施、原住民参与管理的公益项目，承担展示、研究、保护和发展当地古法造纸工艺，达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生产性保护活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目的。通过传承人和社会组织的不断努力，漳纸工坊致力于将“活化传承、生活美学、环境保育”作为终极目标。

2011年10月，拾穗者启动“漳河源自然生态与文化遗产保护项目”。项目组从改善民生入手，为纸民修建应急索桥，南开大学教授来新夏为应急索桥题写桥名，并改建厕所；派纸民到安徽、浙江学习交流造纸技艺；2012年10月和2013年4月，手工纸“漳纸一号”“漳纸二号”问世，著名作家、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冯骥才试笔漳纸，并亲笔题诗：“天然漳纸好，下笔有精神。古事今不去，拾穗乃功臣。”漳纸经传统和当代书画艺术家试用，尝试纸的多种可能性，用手工纸印刷手绘地图，纸产品参加“中国·尼泊尔友谊展”，初步达到项目设计预期。2014年文化遗产日期间，在襄阳市展览馆举办“遗落与重生——漳河源纸艺展”。

第八期研习营由来自北京的文化遗产研究机构人员、媒体记者、景观设计师、工程师、南漳文联文艺工作者、拾穗者成员、草草义工组织等21名成员组成。

营员们一到驻地就立即开始布置手工纸陈列室、整治工坊周边环境。2011年项目开始时布置的陈列品已大多老化和受潮霉变，残缺不全。为此行前他们设计制作了精美的展板。之所以赶在五一节前周末开展这次公益活动，是为了让工坊迎接旅游旺季的到来，给自助旅行者们一个好的体验环境。

漳纸工坊项目负责人李秀桦介绍，漳河源古法造纸技艺是具有“活化石”意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了实现漳纸工坊生产性保护，拾穗者从项目开始时至少每年举行一次手工纸研习营活动，旨在提高公众认知度，并邀请各方面专家就工坊建设和发展、造纸技艺保护和利用寻找方向。

夜幕降临，营员们漳河边围着篝火，分享各自心得，并就各自的专业对漳纸工坊保护和发展提出建设性意见。

4月23日，营员们还在工坊举行了简短的“漳纸工坊手工纸传习所”挂牌活动。之后，部分营员体验了传统造纸技艺，并考察了漳河源地区的自然环境、传统民居和山寨。

南漳文联在工坊所在的龙王冲村扶贫帮困，之前为工坊解决了1万元非遗保护资金。看到造纸艺人秦明炎整修后的造纸作坊、引水渠和为迎接体验者而粉刷后的室内外民居，南漳县文联主席雷声国表示：我们要向造纸世俗致敬，是他们的坚持让我们感受到传统文化的魅力。一点点帮助虽然微不足道，但是非遗的支持就是我们的初心。我们将与拾穗者一起继续关注纸民传承传统技艺工作。

来自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文物研究所的所长于冰说：“漳纸工坊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典范，完整的造纸工艺，朴素的水利系统，原生态的自然美景，是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有机统一体，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艺术价值和科学价值。由于目前已经濒临失传，迫切需要得到政府和社会各界的更多关注。如何让更多的人走进漳河源，认识漳纸工坊，保护传统造纸工艺，需要从多方面着手。一方面要培养传承人，使造纸工艺后继有人，保护漳河源之本；另一方面需要请专业人员进行设计，在坚持最小干预原则的前提下对老屋进行合理改造，改善纸民的生活环境。同时也可以适度发展旅游，通过提供高品质的文化旅游产品为游客提供独特的文化体验，增加纸民收入，使传统造纸工艺得到更好的保护和传承。”

未名湖畔说印跡：台郡松云轩书版光耀京华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我这个呢，就是一个在浙江吧，找到的一块雕版，这个版呢，你看，两面的，很好，它都是由版心、象鼻、鱼尾啊，界行，一行一行的，这个受中国早期的竹简它的影响，它都要搞成这个界行，而且是竖排的，由右向左，像这样的版子在我们民间还有很多很多。”[1]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肖东发（1949.11.28?2016.4.15）教授双手捧着一块线装书印版，面对镜头眉飞色舞地解说着，祖籍天津，沈阳出生，以中国书史、中国藏书史、中国出版史和年鉴学研究等专业闻名宇内，2001年芳华正茂的他接掌现代出版研究所所长。不久，偕同史金波等8位专家学者应中国中央电视台邀请，并肩录制〈天工开物：中国科技古文明探索〉12个主题之一〈印刷术〉，内容包含“雕版印刷”、“泥活字”、“活字的演化”、“套色”[2]、“复制”、“装帧”6个各9分钟长度的小单元，肖东发教授针对前面4个小单元录制8次旁白。打从2002年及2006年的秋天开始，我分别在台湾台中静宜大学与东海大学开设两岸古籍版本认知的基础课程，2005年某日，意外在东海大学附近一家“东海之音”影音专卖店插架上邂逅这支DVD，观览之后，惊喜其浅出易晓，面面俱到，虽然正体字字幕偶见讹字，瑕不掩瑜，权充授书时的辅助教材。

图01：〈天工开物：中国科技古文明探索DVD〉〈印刷术〉封面（杨永智翻摄）

图02、03：肖东发教授为〈雕版印刷〉现身说法（杨永智翻摄） 

2015年10月6日，难得一个碧空如洗，举目无霾的午后，我与旅居北京美籍自由学者顾岚博士、日籍版画家桥爪佳子女士、“岁sui”负责人尹琪先生在北京地铁前门站晤面，连袂拜访杨梅竹斜街31号“模范书局”姜寻总经理，茶叙之间，姜总力邀我参与年底他将与北京大学联合主办的国际学术研讨会，恰巧案头也在梳理相关论述的新材料，于是埋首匝月始成，掷交北京大学，幸蒙通知订邀，不负抬爱。

图04：“模范书局”姜寻总经理分享收藏雕版经验谈（杨永智拍摄）

11月27?30日，“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为揭橥并贯澈：“印刷术的发明是人类传播史上的里程碑，无论是雕版印刷、活字印刷还是套版印刷都为人类文明做出巨大贡献。中、韩、日三国各自保存数以千万计的雕版和版画作品，在保存、修复、整理、研究、利用以及发挥这些宝贵遗产的作用等方面都有很多经验。为进一步交流中、韩、日三国博物馆、图书馆、出版社在雕版、版画等印刷品的保护、利用及研究经验，探讨印刷术对世界文明发展的历史贡献，研究这些文化遗产如何发挥教育作用。”安排位在未名湖畔、南门东侧第一楼“蒙民伟楼”报告厅，以“东亚雕版文化遗产的传承、保护与展示”为主题，与北京煮雨山房文化艺术有限公司共同主办，同时纠合中国出版博物馆、北大培文教育文化产业北京有限公司、北京印刷学院印刷与包装学院、北京恒印机械制造有限公司、扬州中国雕版印刷博物馆协办，隆重举行“东方印跡：2015中韩日雕版印刷国际学术研讨会”。

图05：北京大学西校门与石狮，进门向东可见未名湖，与博雅塔、图书馆戏称“一塔湖图”（杨永智拍摄）

图06：“东方印跡：2015中韩日雕版印刷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手册封面（杨永智翻摄）

图07：肖东发教授主持开幕式（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提供）

11月28日一早，肖东发教授就在学院一楼报告厅入口，以东道主身分热情欢迎与会来宾，当他得知我早在十年前便请他的“替身”向宝岛高校学子们起讲传道，非常惊喜开怀。9时许，随即主持开幕式并发言：“论坛邀请各方学者来发表见解和分享心得，此次前来参会的代表约100多人，其中来自中国大陆、澳门、台湾[3]代表90多位，韩国代表11人、日本专家5人[4]，加上十余家媒体和学生志愿者，规模预计会超过120人。代表们来自博物馆、图书馆及出版行业的研究人员，民营文化公司的经营者，还有高校的教师学生和媒体从业者等等。”[5]

图08：开幕式现场一瞥（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提供） 

会议区分3个分论坛，在午后1时半至5时半之间，每个分论坛各两场同时进行，我被安排在第一分论坛：“东方雕版印刷发展、贡献及印刷史研究”的下半场。孰料，第二分论坛：“东亚版画艺术的发展及研究”下半场的主持人不克赶来，肖所长知我足以胜任，好不容易在中场茶叙时间找到我，要求临时担纲，碍于自己即将同步在不同议场宣读论文，分身乏术，蓦然回首，我眼尖拦下首都师范大学李莉娜副教授替我上场。

3点40分，在学院的107会议室，第一分论坛下半场开始，主办方委请澳门科技大学图书馆戴龙基馆长主持，我发表的论题是：〈论清代台湾坊刻第一：“松云轩刻字店”雕版印刷事功〉。清领时期中原汉人发明的“雕版印刷术”辗转渡台，全岛各地的出版事业，除了官衙兴工开雕以外，书坊、私人出版的风气，也逐渐蓬勃展开，其中最受后人推崇者，莫过于享有“台湾第一家印书馆”赞誉的“台郡松云轩刻字店”。[6]店长卢崇玉，字耀昆，乃父卢延振自福建省泉州府晋江县南门外二十都沙美乡，涉洋迁徙至台郡下南河一带定居（今台南市和平街、看西街附近）。清代的店址座落在台湾府城内上横街统领巷，根据已故台南市文献委员会委员石旸睢的考订，就是现在台南市中区永福路152巷20号，第三级古迹陈氏家庙“聚德堂”（清代属于台郡西定坊下大埕，南明郑氏部将统领右先锋陈泽的故宅）的左畔。卢崇玉后人卢灿圭追忆：“我们家要进去之前有一个小门，入小门后有一个埕，埕之后才是大厅，我们家是单伸手，就在伸手的部份作印刷。”[7]

图09：1752年《重修台湾县志》〈台湾府城池图〉由方达义写刻的上横街

（国立台湾图书馆提供，杨永智翻摄） 

检视“松云轩”历年来的出版品，道光年间有13种，咸丰年间有34种，同治年间有6种，光绪年间有12种，累计至少刊行65种。从道光10年（1830）到同治3年（1864）35年之间出版逾53种图籍，全台书坊无出其右者，笔者认为这是“松云轩”的全盛时期。光绪以后的印书，卢崇玉的继承者似乎只能墨守旧板，翻印重刷。他的二哥卢崇南，妻王意娘，育有二子，次子卢乙（1868.8.18?1915.10.20），本名福杰。日治时期户籍誊本登记的职业是“制本职”，以贩卖书籍营生，勉强维持。他又担任台南市西来庵意诚堂的正鸾生，主持降笔扶乩的宗教性事务。妻赖雀（1878.6.15?1932.9.28），缠足，育有二女一子，长女锦銮、次女锦治及长子灿圭（1913?2013.1.5）。

图10：2006年6月10日卢灿圭手持祖上印书雕版与笔者合影（吴嘉燕拍摄）

图11：1836年刊刻《金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注解》版心下镌“松云轩造”（杨永智刷印并拍摄）

1915年台湾爆发西来庵抗日事件，这是日本治台以来爆发的最大一宗武装抗日革命。起事人余清芳“为招募党员之手段，分为食斋者所爱读之书册经本”，利用民间信仰的力量，结合卢乙的出版专业，发行《北斗经》、《高王真经》、《志公祖师》诸书，进行鼓动人心的宣传策略。不料，功败垂成，沦为阶下囚，绳之于法。时年48岁的卢乙也被株连，同年6月中旬遭受拘捕，入狱判刑12年。[8]不久，感染痢疾，却坚决不肯服药，撒手人寰时，卢灿圭还记得才3岁的他跟着母亲用装盛啤酒木箱收尸的印象，父亲横死后，家境更是贫困潦倒，加上卢乙入狱之前还替友人担保，朋友无力赔偿也被波及，导致卢宅被查封。以洗濯业为生的母亲，茹苦含辛，乃至鬻女。后来为了抚养孤子成人，不得已改嫁求活，卢灿圭10岁以后只得追随母另适高雄县路竹乡郭氏。

图12：1830年刊刻《玉历钞传警世》屏风形牌记（杨永智提供）

卢灿圭看过母亲拿着棕刷沾墨印刷《三字经》、《千金谱》等小书，然后自行钉眼缝线；印书的版片大都放在箱匣里，部分还是请他人代刻，后来经济状况很差，就陆续脱售外人，连附近斋堂也来购买相关经忏的书版，有些版片也被当成薪柴焚烧，搬家时只剩下两箱多，后来也不知去向。笔者推测赖雀最迟在1921年之前，就将“松云轩”硕果仅存的书版辗转让渡，由高砂町（今台南市民权路一段）“昌仁堂”店主黄来成接手。此后，“松云轩”的旧刻书版，也只能是“为了在流通于台湾本岛与南洋侨居地，仍然再继续刊刷销售。”[9]

图13：1903年刊刻《增补三字经》封面卷轴式书牌（吴瑞丰提供）

1945年3月间，“松云轩”的书版终于面临浩劫，美国第5航空队旗下三个B24轰炸大队的战机群，为因应4月1日即将登陆冲绳岛的紧迫，倾力瘫痪日军部署在台湾台南地区的武装部队与精神战力，累计11天的狂掷炸弹、烧夷弹及破片杀伤弹，命中市内重要街衢，破坏官舍民宅无数，进而引燃砖木构造的街屋群集体焚化殆尽，造成极大创害。[10] “昌仁堂”亦未能幸免于难，毁于战火，波及到拥有116年老字号的“松云轩”旧书雕板，[11]至此葬身兵燹，功成身退，走入历史，也为台湾书坊雕版印书画上休止符。

1997年7月17?19日，笔者赴台南市斋堂德化堂（今台南市府前路1段178号），即将进行维护整修之际，受到堂方鼎力协助，配合架设竹制长梯，允许攀爬到正堂右次间神龛之上，构抓斗拱，再跃入蛛网密布、尘埃盈尺的阁楼内，只见满目经卷书叶散落、箱匣横陈错置，几乎经年人迹罕至，于是挽起衣袖，陆续将多年束诸高阁的典籍文物12箱端捧下楼。经过整饬的清代刻书雕版片，竟然包括道光16年（1836）刷印《金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批注》的全套书版，“松云轩”毕竟还是遗存了一套给予晚生小子抚触体验的具体标本。[12]

图14：1836年刊刻《金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批注》全套书版（台南市德化堂提供，杨永智拍摄）

虽然，笔者尚未蒐得“松云轩”出版的心法程序，姑且借用她重刷同郡“经文斋”出版《四圣真经》，在书后附列的出版明细（这是笔者经眼清代台地出版物所载最详细的一份记录）来推测下述流程：首先要采买写书、印书（包括手工染色纸）必需的纸张，然后聘请写工缮誊经文，将正确无讹的印书稿纸反贴上版。订购乌心石或梢楠柴板，委请刻印工、夯工、敲工、锯工投入整治，同时仔细剔镂书籍的内标、签头的门面、挖净深刻绣像、文字及边栏四周。于是上墨印刷、反折并整齐书叶、添加封面书皮、钉眼缝线、黏贴书签，始得完帙。

“刻字选刀，须用腕力，使笔划寓端劲于秀媚之中。字底空地须凿极深，字边碎木屑须挑除清净。板须通本透底一样平大，上下两边线圈俱要整齐，不可长短。又凡横线、直格不可断缺，不可头粗尾细，空地无字而有直格者须透尾，将格全张通刻清楚，不可省工留作黑地。”[13]这是金门文士林树梅的刻书经验谈，因为卢崇玉曾经得到他珍藏的善本，再覆刻成《胎产必读》与《杨忠愍公年谱》两部书，因书缔交，关系匪浅，或许在刻书经验上也有过传承与交流；从卢崇玉屡次在书里铭记“督刻”、“精刻”的字眼，前述的刻书程序想来事必躬亲，极有可能全程参与，严格控管。观览卢崇玉处理“松云轩”刊本中的版面，特别是在插图、序跋、经赞的书叶，字里行间的线条笔划时时流露出纤细、秀美的韵味，一方面是书写者手题上版的笔触，委婉曲折，不沾火气；另一方面为刻版者运刀的手艺，一丝不茍，运转如意，两造互为因果、相辅相成。

图15：1850年刊刻《胎产必读》首叶（杨永智提供）

台郡书坊“松云轩”店长卢崇玉，服膺当局官员指定，结合世族大家客制，满足升斗小民祈愿，不仅寻求精良版本覆刻（求诸金门林树梅善本）、取法畅销经典翻版（如福建鼓山涌泉寺、浙江天台禅寺旧椠），甚至自出机杼，精写精刻，成就独家特色，发行超类拔萃、赏心悦目的刊本，从而招致泉州、厦门书店的竞相仿效；在笔者所掌握的65种书目之中，涵盖治台蓝图、科考范文、唱和诗集、童蒙读本、通书签诗、社会教化、医疗保健等图籍，供应台岛澎湖、南洋侨乡官民人等所需的文本，在潜移默化、风行草偃当中，更树立起台湾文人私家刻书的第一品牌。每一回我与“松云轩”善本喜相逢，莫不屏气凝神，认真关照品拜览，屡屡牵引铭心感动，阅读这一批饱满台湾在地文化基因的第一手材料，披露、推论卢崇玉的刻书轨迹，祇是想覆述一件件逐渐被遗忘淡出的史实：台湾文化人早在186年以前就致力于保存典籍与普及教化，缔造出辉煌多彩的成就。

图16：1860年卢崇玉长子卢书友刊刻《戒杀放生图说》绣像（黄天横提供）

图17：我在北大宣读论文，左一评议人章宏伟所长，左二主持人戴龙基馆长（顾岚拍摄）

简扼宣读并且补充10帧图檔，每放一张投影，与会学者们的镜头、手机与iPhone几乎有志一同迎面截杀，令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高兴的是海外同工看重宝岛菁华的支持，惋惜的是迟至宣读的当下才被昭然肯定。除开拙文之外，尚有8篇鸿文报告，[14]最后，由北京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章宏伟所长进行评议，他对于拙文尤其赞勉有加，甚至不免喟叹：内地学界对于台湾古代刻书的认识，目前仍然局限在辛广伟《台湾出版史》的简述里，十分可惜！不啻振聋发聩，更让我遥想：2002年5月31日的午后3点起，我在台湾东海大学历史学系图书室正襟危坐，面对业师中国文学系吴福助教授，加上外聘历史学系陈哲三教授、成功大学台湾文学系施懿琳教授一起口考，以硕士论文《明清台南刻书研究》为题，应对两个小时的答辩，就在第5章〈结论〉第2节〈征书与展望〉作发言：

“台北诚品书店商品处理经理李亚南接受访问，他提到诚品书店引进大陆简体书的情形：历来采购数量最多的一本书是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台湾出版史》，有五百本，主要是供应台湾出版业的专业人士参考。[15]笔者閱後，不禁悵然失笑、憂心忡忡！此書剛在書店通路上架時，筆者便購置1冊，该书作者辛广伟在〈绪论〉中含糊地带过：“从道光初年出现第一家印刷机构到甲午中国战败的70多年，可视为台湾出版的萌生时期。这一时期的台湾出版业有两个特征，一是雕版印刷成为最初实施出版活动的主要手段，二是新式印刷机的使用。而这两点又与大陆出版业发展情况大致趋同，只是时间上迟了一些。[16]然后，他在第1章〈光复前的台湾出版〉第1节的〈概述〉中，以不到两页的篇幅，简单交代武隆阿刻铜活字、卢崇玉创立松云轩、聚珍堂活字印刷机三事，充作清代台湾出版史的过场；至于其它明清时期的台南刻书资料皆未见笔载。笔者亦知他辗转烤贝吴兴文在1997年发表的论述，[17]可惜照单全钞，未见出土更新的资料；题名《台湾出版史》，岂非名不符实，徒然炫人耳目也。而笔者更忧虑的是：台湾读者不知能否辨察洞悉？甚至误作圭臬，以为教典？这是笔者最不欲见的误导！”[18]恰可与12年之后章宏伟所长的指教相呼应。

图18：与会学者在国际交流展演现场外合影（煮雨山房工坊提供）

11月29日上午，与会学者专家们搭乘大巴，抵达北京市西城区西海景区，肖东发教授率先在岸边稍作导览，然后迈入西海南沿48号永康商务会馆艺术区的“煮雨山房”工坊，姜寻董事长颇见用心，非但安排由韩国古版画博物馆韩禅学馆长、韩国古版画学会监事权赫松先生，驻场引导观众们体验古代文字版画刷印技巧；同时还费神布置：中国传统手工雕版（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雕版印刷技艺国家级传承人、扬州雕版文化传承工艺大师陈义时夫妇演示）、手工刷印（请天津“杨柳青画社”刷印技师、天津市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杨淑华女士操作）[19]、木活字雕刻（由雕版师李斌小姐运刀）、线装书装订等实际流程。肖东发教授顺势放下担子，忙里偷闲，偕我一旁观摩互动。

图19：韩国权赫松老师指导体会手工印刷传统文字版画（曹炯镇拍摄）

图20：煮雨山房工坊李斌小姐雕刻木活字（杨永智拍摄）

孰料，来年4月15日，肖教授竟因心脏病发作在海南遽世，终年才67岁，21日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梅厅举行告别式。刚满一周年的今天，我又重看《天工开物：中国科技文明探索DVD》，聆听他解说“饾版”印刷：“十竹斋的画分色分版，颜色不同板子就不一样，有的搞成绿的，有的搞成红的，有的搞的很小，然后涂上不同的颜色，然后套印在同一张纸上，这时候的纸就有深有浅，你看，连叶子的阴阳向背，是吧，花的花心、花边，有的深，有的浅，就很生动，是吧！”[20]背景音乐缓缓响起2001年奇幻史诗电影《指环王》首部曲《护戒使者》的主旋律，热泪盈眶之际，我感覺故事才正要开始，肖教授已经昂首阔步，踏上旅程，投身另一支远征队伍，藉此文，馨香遥祝之。

未名湖畔说印跡：台郡松云轩书版光耀京华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荆山深处的文化传承
《襄阳日报》全媒体记者  魏遵明

    4月23日，荣获“2016年度感动襄阳人物特别奖”的拾穗者团队，在“中国最美手工私游地”南漳县薛坪镇龙王冲村漳河源，与南漳县文联一起举行了简单的“漳纸工坊手工纸传习所”挂牌仪式。这是拾穗者为保护和传承荆山深处古法造纸工艺，连续7年来组织的第八次专题活动。

为扩大文化传承活动的影响力，吸引民众参与到保和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行动中来，每次活动除了拾穗者成员，他们都会面向社会召集志愿者。这次是“漳纸工坊第八期手工纸研习营”，召集令一出，百余人报名。后因接待能力所限，最终确定来自北京的文化遗产研究机构人员、媒体记者、景观设计师、工程师、南漳文联文艺工作者、草草义工协会以及当地镇、村志愿者共23人参加。

22日一大早，拾穗者从襄阳出发，一路与志愿者会合。中午时分，汽车行至龙王冲村的公路尽头。大家弃车步行，每个人都背着活动所需的文化用品和生活物资，从海拔1200米向600米的峡谷深处艰难行进，个个小心翼翼，挥汗如雨。经过一个小时崎岖陡峭的山路，抵达目的地。

龙王冲村漳河峡谷保留着襄阳市唯一一处尚可生产的古法造纸作坊，陈氏纸民在这里造纸已有200年历史。这里风景优美，被许多户外爱好者称为“世外桃源”。近年由于市场原因，古法造纸传承面临困境，拾穗者与纸民合作，于2011年10月启动了“漳纸工坊”自然生态与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希望通过纸品改良创新使这一古老的手工工艺恢复生机，传递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智慧。项目依托陈氏民居和造纸作坊建立了手工纸博物馆，亦名“漳纸工坊”，承担着展示、保护、研究、发展当地古法造纸工艺的功能。

漳纸工坊项目启动之初，得到南开大学校友的众筹资助。项目组从改善民生入手，修建了应急索桥“漳河源南开桥”并改善了部分生活设施，历史学家来新夏为索桥题写了桥名。为改良纸品，项目组安排纸民到安徽、浙江学习交流造纸技艺。2012年10月和2013年4月，改良后的手工纸“漳纸一号”“漳纸二号”问世，经书画家试用证明可以用于书画创作。著名作家、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冯骥才试笔漳纸并题诗：“天然漳纸好，下笔有精神。古事今不去，拾穗乃功臣。”为了让市民体验古法造纸流程，拾穗者每年组织手工纸研习营，并邀请各方面专家就工坊建设、造纸技艺保护和文化传承寻找方向。

由于2011年项目开始时布置的陈列品大多已受潮霉变，残缺不全。拾穗者这次行前在南漳文联的帮助下，重新设计制作了精美的展板，系统介绍了手工造纸流程、漳纸工坊项目内涵、漳河源地区自然人文资源及“天下第一家”义门陈氏家族史等。志愿者们一到目的地，顾不上吃饭就立即动手布置手工纸陈列室、整治工坊周边环境。漳纸工坊项目负责人李秀桦介绍，漳河源古法造纸技艺是具有“活化石”意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漳河源“天人合一”的文化系统也是传统生态文明智慧一个不可多得的样本。项目组以后将继续努力推进项目建设，实践“活化传承，生活美学，环境保育”的文化公益理念。这次之所以赶在五一节前周末开展这次公益活动，是为了让工坊迎接旅游旺季的到来，给自助旅行者们一个好的体验环境。

22日晚，参加活动的营员们顾不上劳累，点燃篝火，围炉夜话，分享各自心得，展开“头脑风暴”，共同就各自的专业对漳纸工坊保护和发展提出建设性意见。来自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文物研究所所长于冰说：“漳纸工坊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典范，完整的造纸工艺，朴素的水利系统，原生态的自然美景，是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有机统一体，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艺术价值和科学价值。由于目前已经濒临失传，迫切需要得到政府和社会各界的更多关注。如何让更多的人走进漳河源，认识漳纸工坊，保护传统造纸工艺，需要从多方面着手。一方面要培养传承人，使造纸工艺后继有人，保护漳河源之本；另一方面需要请专业人员进行设计，在坚持最小干预原则的前提下对老屋进行合理改造，改善纸民的生活环境。同时也可以适度发展旅游，通过提供高品质的文化旅游产品为游客提供独特的文化体验，增加纸民收入，使传统造纸工艺得到更好的保护和传承。”

“头脑风暴”至深夜11点多钟，拾穗者们仍在录音、记录，个个兴致不减。因为他们深知，漳河源头的文化传承任重道远，唯有集民智、聚众力，方可行稳致远。

2017年4月28日《襄阳晚报》

课艺佳椠幸仍在：台湾海东书院出版知见录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清康熙59年（1720），台湾海东书院创建于台湾府城宁南坊台湾府学的西崎顶，不久即成为举行岁、科校士使用的考棚。乾隆5年（1740），台湾道刘良璧捐俸重修书院。乾隆15年（1750），台湾知府方邦基、知县鲁鼎梅改建县署于赤崁楼右畔，乃移书院于旧署。乾隆27年（1762），台湾道觉罗四明又重修东安坊考棚为书院。乾隆30年（1765），台湾道蒋允焄再度迁建书院于宁南坊台湾府学的西崎下，“广三十丈，袤八十丈，东向，讲堂、学舍、亭榭悉具。”比照省级书院规制，规模宏大冠胜全台，成为有清一朝宝岛位阶最高者，享有“全台文教领袖”美誉。1895年10月21日，日军攻入台南，充作守备工兵第2中队营舍。1897年墙垣已朽败，门户亦倾颓。辗转移拨台南厅管辖，暂作第一公学校分校，终究拆毁。1936年日本武德会为推广武士道改筑新道馆，10月24日完成武德殿，除“榕坛”老榕一株外，海东书院荡然无存。

图01：1807年《续修台湾县志‧城池图》海东书院位置（国立台湾图书馆收藏，杨永智翻摄）

目前流传相关海东书院唯二的两组旧照片，第一组有2帧，一是明治32年（1899）8月，由台北市“台湾商报社”石川源一郎编着，东京市小川一真选择写真铜版制版，通过“帝国印刷株式会社”浅野铁吉刊印的《台湾名所写真帖》，图说却误植“台南关帝庙”。其次，相同的影像再被“台北远藤写真馆”重制，另以明信片发行，就在淡化处理的椭圆图面下缘还错打“台南奎登书院”字样，实际上，台南有开基武庙与祀典武庙，“奎楼书院”旧照我亦经眼数幅，此三座建筑外观皆与照片迥然相异，至于“奎登书院”，从未设置，遑论遗照。[1]

第二组则是稍近取景，与上一组拍摄时间相隔不久，纵然书院外墙已见颓圯残破，两位入镜人物面目尚能清晰辨识。台北市文献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王国璠（1917?2009）在1945年以后受赠于日治时期台湾唯一官立“台湾总督府图书馆”山中樵馆长（1882?1947），并且当面告知确为书院旧影。1986年，王国璠再提供予中原大学建筑系王镇华老师编写《书院教育与建筑》当作配图，王镇华判读左前方有规制的魁星楼，与《台湾名所写真帖》关帝庙说法比对，认为“王（国璠）说似较正确”。[2]同样也是古建筑专业同工，淡江大学建筑系李干朗讲师早在1979年发表《台湾建筑史》亦采用，不注出处，图像因手民之误，导致左右相反，仅说明：“规模宏大壮丽的台南海东书院，面宽达75公尺”云尔。[3]

 
02：海东书院最后身影，图上由《台湾名所写真帖》刊载，误植“台南关帝庙”，图下是“台北远藤写真馆”发行邮卡，错打“台南奎登书院”（杨永智提供）

图03：日籍山中樵馆长流传海东书院旧照片（翻摄自《书院教育与建筑》）

图04：1936年以后日人发行台南武德殿彩绘邮卡，殿前巨大老榕即为海东书院“榕坛”见证（杨永智提供）

英国伦敦剑桥大学出版社的经营理念一直是：“出版的终极目的是教育”。[4]清领时期宦台的文武官员和书院掌教们是否亦作如是观？本文尝试列举台湾海东书院170余年间相关出版品15种，或雕版印刷，或缮抄复写，或存目待觅，谨简介于后，并略述个人与之键结的几回翰墨缘法。

图05：1872年11月初八，台防理番分府发给海东书院膏伙佃首刘协记长行的执照（杨永智提供）

一、1728年夏之芳始辑《海天玉尺编》

夏之芳（1690?1747），字筠庄，号荔园，江苏高邮州人。雍正元年（1723）进士，雍正6年（1728）2月担任巡台御史兼理学政第一人。任内振兴文教，以培养士类为己任。当年他为《海天玉尺编》初集撰序：“稽台郡初辟时，岁、科抡才，多借资于漳、泉内郡。近已诏下厘剔，非生长台地者，不得隶于台学。”有鉴于科举政策已经在台湾落实，为了达成“读书积学，修身立品，使文章积为有用，而又以其诗书弦诵，训其子弟，化导乡人，俾淳厖之世，和气遍于蛮天菁岭间，则上以鼓吹休明，下以转移风俗”目的，于是他就在同年岁试告竣，“择其文之尤雅训者付之梓，而因以发之，益使台之人知录其文者之非徒以文示也。……择其文之拔前茅者，录付剞劂，亦为海隅人士作其气，而导之先路也。”

次年春3月，举行科试，彼时应考生童“怂恿雀跃，应试者几倍岁试之半。”所以他采取“秉公莅事，慎终如始“、“随材甄别，曲示鼓励”、“多取醇正昌博者”的标准，不出匝月，汇集了岁、科两次考试的80篇佳作，出版《海天玉尺编》二集并总评：“岁试所录，强半灵秀之篇，科试则多取醇正昌博者，为台人更进一格，亦俾知盛朝文教之隆，设科取士之法，以明白正大为宗，而不得囿于方隅闻见间也。”首开风气之先的优势作风，也影响在120年之后，台湾兵备道徐宗干承继夏氏理念，持续出版《东瀛试牍》的遗绪，据闻北京中国国家图书馆典藏是书，仍俟来日亲赴拜览。

图06：1878年7月海东书院生员郑炳奎课艺局部（杨永智提供）

二、1741年张湄续编《珊枝集》

张湄，字鹭洲，号南漪、柳渔，浙江钱塘人。雍正11年（1733）进士，乾隆6年（1741）4月接掌巡台御史。主岁、科两试，清厘冒籍，严稽顶替代考，校士公明，每遇海东书院月课，亲加校阅。分巡台湾道刘良璧赞扬他：“其校士也，冰壶朗鉴，厘顶冒、拔真才，得课艺数十篇，付之开雕，颜曰：《珊枝集》，固已脍炙人口、纸贵台阳矣。”

张湄则自剖：“《珊枝集》者何？集海东校士之文而名之也。珊枝者何？珊瑚之枝也。……雍正戊申（1728），高邮夏筠庄侍御尝取之矣，颜其文曰：《海天玉尺》。玉尺云者，盖言善量才也。余踵其后，无能为役，顾亦奋力取之。虽不敢称量才之尺，而窃自许为罗才之网。愿献其琛，以与海内共宝之。则斯集之成也，夫亦犹行筠庄之志也。”坚持“今不取，吾惧其失时也”的信条，也感染110年之后，台湾兵备道徐宗干辑录《瀛洲校士录》的原因，就在于“兹编亦犹行前人之志”也。

图07：海东书院童生庄鼎商课艺局部（杨永智提供）

三、1750年杨开鼎编辑《梯瀛集》

楊開鼎，字峙踼，號玉坡，江蘇甘泉人。乾隆4年（1739）進士，乾隆14年（1749）任巡臺御史，主科試，隔年8月以憂去。輯有《梯瀛集》並序：“曩者，夏前輩筠莊名其所刊文曰：《海天玉尺》，所以量瀛之才也；張前輩鷺州名其所刊文曰：《珊枝》，所以羅瀛之珍也。余欲量瀛之材而無玉尺、欲羅瀛之珍而無珊網，然則何所持以與都人士勗乎？曰：以是集而為瀛之登也則未，以是集而為瀛之梯也则可。”可知他也是效法前贤，录文刊书，承继广流布而惠士林的德政，惜刊本如今未见。

图08：1889年海东书院监院盖压书院童生郑逢樑课艺封面的朱文印记（杨永智提供）

四、1767年张珽编辑《海东试牍》

张珽，号鹤山，陜西泾阳人。乾隆3年（1738）举人。乾隆31年（1766）10月由福建漳州知府擢升台澎兵备道兼提督学政。岁科所取多知名士，宦台期间编有《海东试牍》行于时，今不存。

五、1786年杨廷理、曾中立编辑《台阳试牍》

杨廷理（1747?1813），字清和，号双梧，广西柳川府马平县人。乾隆42年（1777）拔贡生，乾隆51年（1786）8月担任台湾府南路理番同知，因林爽文事件守城有功，次年10月升任台湾知府，随即主持岁试，赋诗〈试院感怀示生童〉：“才脱兜牟卸短兵，忽教持笔秉文衡。……乱后士风宜振作，海滨文体望裁成。”进而嘱托海东书院掌教曾中立编辑优秀课艺，亲自校订，镌版开雕《台阳试牍》初集、二集、三集。曾中立，字鹤峰，广东嘉应人，乾隆44年（1779）举人。他在为台湾县岁贡生章甫（1760?1816）《半崧集》撰序谈起：“岁丙午（1786），余主海东讲席两年，院中课艺欲付梓者，半崧章君申友最多。”然而，至今犹未见《台阳试牍》传世。

图09：海东书院典藏《孟子》第7卷〈尽心章句上〉首叶加钤藏书印（杨永智提供）

六、1788年杨廷理重刻《柳河東先生集》

乾隆53年（1788）10月，杨廷理又回任台湾知府，在海东书院替重刻《柳河东先生集》写序：“但集板漫漶不可读，兼多错误，无从考订。及筮仕闽中，每过书肆辄问先生集，皆以板失对。乙巳（1785）秋入京，购得一部，复从浙中得一部，合三部而校正之，以付剞劂。……今重刊此集，可以广播流传，并足以慰余景仰之私矣。”乾隆60年（1795）8月以后，因为亏空官款案离职，他将解赴福州系狱，于是交代长子杨立先把书板带到广东避祸，直到嘉庆13年（1808）再补版重刷。然笔者迄今仍缘悭一面。

七、1843年震无咎斋居士汇编《台人舆论》

笔者藏钞本1部，封面题署书名及“道光癸卯年花月，板存台湾海东书院”，无目录，录文16篇。内文每半叶9行，行29?32字，计28叶。卷前有“震无咎斋居士“弁言1篇，叙述本书肇因于道光23年（1843）正月，台湾兵备道姚莹（1785?1852）与镇军达洪阿同时“以夷事奉旨逮问”，[5]所以搜罗“台人诉公之词三十余篇，余所及见者，皆就台言台，未敢他及。余既惜公之去，又喜台人之善陈其词也，乃付梓以公同志。”内容不录试帖，另创别格，洵为异数。中国历史学家谢兴尧亦藏刊本1部。

图10：1843年农历2月付梓《台人舆论》传钞封面及序文局部（杨永智提供）

八、1844年左石侨纂辑《六亭文集》

郑兼才（1758?1822），字文化、六亭，福建德化人。乾隆54年（1789）拔贡生，嘉庆9年（1804）调任台湾县学教谕，值蔡牵扰鹿耳门，协守府城，着有军功，授江西长宁知县，辞不就，仍任教职。嘉庆25年（1820）回任台湾，卒于官。郑氏学有本原，敦厚而廉直。自以职在教学，毅然以洁修庠序、阐扬幽隐、扶植人伦、整齐风俗为己任。

道光20年（1840）5月姚莹为其遗着《六亭文集》作序：“老友左石侨，亦瑟葊先生所重士也，与君先后同门，其为文章与为学官，行业相埒而未相识，适主讲海东书院，乃以君文属石侨更为编审，梓以传焉。前二集，君所自编，凡六卷。《杂着》则石侨所编，亦六卷，附后。总题之曰：《六亭文集》，凡三编，十二卷，文百四十六首。石侨甚重君，每写一编，必手自校政，去其冗散者数篇。六亭洵可以传矣。”可见海东书院掌教左石侨与郑氏同为汪廷珍（1757?1827，字瑟庵，江苏山阳人，1789年中进士，官至礼部尚书）门下，他受台湾兵备道姚莹嘱托，费心编审同窗书稿，始得出版传世。

国立台湾图书馆典藏道光24年（1844）刊本1部，原来是台南市文献家石旸睢（1898?1964）家藏脱售，书皮由石氏以楷笔亲题书名，钤入“石阳锥氏”、“开卷有益”、“台湾总督府图书馆藏”、“台湾省立台北图书馆藏书印”朱文印4方，还有1枚昭和9年（1934）6月18日该馆购求的蓝色圆章。封面取黄色纸印书名，内文每半叶版框高18公分，宽13.3公分，11行，行22字，注文双行，字数同。上下单栏、左右双边，版心单鱼尾，上刊书名，中刊卷次，下刊叶次。计12卷，以天、地、元、黄分订4本，天本收《宜居集》3卷，卷前刊姚莹和郑兼才序文2篇，地本收《愈瘖集》3卷，元本收《杂着》1至3卷，黄本收4至6卷，第6卷最末叶最末行鏤出“福省王兴源在台湾刊”木记，并附录福州进士陈寿祺（1771?1834）撰写的墓志铭。

值得关注的是：来自闽省首邑福州府的刻字匠首“王兴源”，不仅在道光20年（1840）镌过官献瑶《官石溪文集初刻》与郑兼才《六亭文集》，两部书后皆锲“福省王兴源在台湾刊”木记。更早，道光18年（1838）雕成《三世因果真经》犹见“台郡德化号藏板、福省王兴源镌”木记，《金刚经论》也是，《佛说大藏正教血盆经》也镂上“福省王兴源镌”木记。最后两书还附刻台郡“松云轩”书坊主人卢崇玉的助印名细，王兴源与卢崇玉的关系是如何？他与台湾其它书坊是否互动往来？留台子孙或授艺徒弟如今安在？有待日后出土材料的追踪验证。

图11：1844年左石侨纂辑《六亭文集》封面与姚莹序文首叶（国立台湾图书馆收藏，杨永智翻摄）

图12：《六亭文集》书后“福省王兴源在台湾刊”木记（国立台湾图书馆收藏，杨永智翻摄）

九、1849年起徐宗干编辑《虹玉楼诗选》、《东瀛试牍》、《瀛洲校士录》、促刊《笋湄公年谱》、《全台阐幽录》

徐宗干（1796?1866），字树人，号伯桢，江苏南通州人。嘉庆25年（1820）进士，道光27年（1847）授福建台湾道，咸丰4年（1854）6月擢按察史。宦台期间喜在海东书院“榕坛”里讲学选文，著述不辍。

图13：1865年秋天徐宗干亲笔为《胎产秘书》书写序文（杨永智收藏）

“自垂髫侍庭训，习律赋，积百余篇。及官泰山下，出箧中示童子。齐鲁诸生请梓行，鞅掌无暇，草草授剞劂氏，并编入《课士录》，行世二十余年矣。”“忆自道光纪元（1821），服官东鲁二十余年，所至搜采乡先生遗文及书院子弟课选，合分校所荐，取为《课士录》梓行。”从这两条引文得知，徐氏言及《课士录》即是《齐鲁课士录》。“丁未（1847）复出山，板藏于家。旋渡台，视学书院，生徒有肄业及之者，而不能遍观为憾。吾乡亦濒海，乃寄书附商艘载之来。出狼山港，遇飓风漂没。词章小技抑末也，宜海若怒而沈之。然无以应诸生徒也，节取若干首，复灾枣梨，刊印散布；仍望诸生敦崇实学，为雅颂之才以黼黻升平，无徒以雕虫为也。”道光29年（1849），徐宗干图谋提振宝岛士子文风，乃筛选《齐鲁课士录》精华，刊刷《虹玉楼赋选》，倾囊相授予海东书院的后生们，是以继任台湾兵备道吴大廷（1824?1877）给评：“所著《虹玉楼制艺》，尤为世传诵云。”

《虹玉楼赋选》、《虹玉楼制艺》实为同书异名，徐宗干自订年谱则说是道光29年（1849）重刊《虹玉楼诗赋选》。国立台湾图书馆典藏本题名：《虹玉楼诗选》，封面刻书名及“道光庚戌（1850）春镌，道署藏板；奖赏生童，不取工价”，目录5叶，区分〈虹玉楼试帖选〉及〈古今体试草附〉，内文每半叶版框高18.2公分，宽13.8公分，每半叶10行，行大字25字，注文双行，字数同。上下单栏，左右双边，版心上下黑口，单鱼尾，中缝刊“虹玉楼试帖”及叶次，计33叶。

图14：1850年春天出版《虹玉楼诗选》封面（国立台湾图书馆收藏，杨永智翻摄）

道光29年（1849），徐宗干出版《东瀛试牍》初、二集，初集序曰：“试竣，则其文之雅驯者，裒集成帙，解经为根抵实学，能赋乃著作通才，并选录之，分为三卷。”明年出版第三集并序：“近年以来，似觉鸮音稍变。课卷系署中侄辈校阅，将余出修脯赡补贫生。其选刻文字，亦署友代校。”晚至1954年8月间，闽省漳州籍旅台历史学教授黄典权（1924?1992）在整理台南市民颜木林捐赠旧籍时，还发现一本用端楷钞写颜旸谷司训（县学教谕的别称，曾与海东书院掌教施琼芳交游）书馆的柟木书橱账目，登记着《东瀛试牍》3本、二集3本、三集3本。”

咸丰元年（1851），徐宗干为《瀛洲校士录》初集撰序：“今东渡视事未久，岁试届期，自夏五望至六月朔，竭十余日之力，次第扃试，纠察防闲，爬罗剔扶，得优等及新补弟子员如额，仍惴惴于积弊之未尽除，而真才之未尽获也。……试竣，集诸生徒于海东书院，旬鍜而月炼之。解经为根柢实学，能赋乃著作通才，故考录制艺雅驯者，已编为《东瀛试牍》；而说经、论史及古近杂体诗文并肄业及之者，裒辑二卷，曰：《校士录》，俾庠塾子弟有所观感而则效焉。为诱掖奖劝之助，藉以鼓舞而振厉之，就文艺而成德行。”因此归纳出《东瀛试牍》内容是收录制艺雅驯者，《瀛洲校士录》则取说经、论史及古近杂体诗文并肄业及之者。

图15：1851年夏天刊印《瀛洲校士录》三集封面及上卷目录（国立台湾图书馆收藏，杨永智翻摄）

国立台湾图书馆典藏《瀛洲校士录》三集上卷1册，书皮贴上下卷签头各1张，封面印黄色纸，刊书名及“咸丰辛亥（1851）夏镌，海东书院藏板”，目录7叶，最末行刊“受业吴敦礼校”木记，加钤“守屋善兵卫氏在台记念寄附”朱印1方。 [6]内文每半叶版框高18.3公分，宽13.3公分，10行，行25字，四周单栏，版心上下黑口，单鱼尾，中缝刊“海东精舍”及叶次，分成上卷论文27篇、下卷诗赋91首，合计73叶。

“一月中有两日亲驻书院，与教官同饭”已经成为徐宗干公余的习惯，也看出他对于书院老师教学、学生教育的关心作为。道光28年（1848），他接受书院文童陈淑梯为其曾祖父陈筍湄自撰《年谱》乞序。[7]咸丰5年（1855），他再发文：“考其经进讲义及封章奏疏，犹见古名臣风烈。夫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先生念典勤学，着为谟猷，皆本数十年化民成俗之精意而出之。坐言起行，为经、为法，先生兼之矣。其曾孙淑梯，肄业海东讲院，奉年谱丐为弁言，简书棼如，无暇及之。兹瓜代赋闲，展卷三复，爰叙其崖略，书于简端以付之。”

福建厦门大学南洋研所院、台北市国立台湾图书馆各藏刊本1部，后者内文每半葉版框高17.8公分，寬12.1公分，每半葉9行，行大字22字，注文雙行，字數同。四周雙邊，版心上刊“笋湄公年谱”，单鱼尾，下刊叶次，黑口，计61叶，〈跋〉1叶，文后刊「台郡松云轩卢崇玉刻」木记。封面与徐序已佚，残存海东书院山长黄绍芳序文1篇，庄有恭撰文1篇，书前载录包括台南崇文书院掌教唐埙、候选六部主事施琼芳、刑部主事黄应清、尽先教谕周维新与职员卢崇玉等52位官绅的助印名单。

陈淑梯在书后〈跋〉云：“曾王父《笋湄公年谱》一册，家藏久矣。辛巳（1821）岁，功兄淑均掌教海东书院，[8]命淑梯缮存以俟阐扬。越戊申（1848），淑梯肆业海东，仰蒙树人徐观察大人许赐序。旋升本省臬司，内渡后以〈序〉寄归，表扬事迹，光宠弥增，情则感矣。但功兄捐馆有年，淑梯媿未成就，无力付梓。荷诸君欣助未逮，且赖黄君冰如比部应清、周君邠图学□维新首为捐劝，并加校订。”

周维新，字邠图，由廪生考取台湾府拔贡，也是受到徐宗干擢拔的学生，在徐氏眼中：“为乙酉（1825）拔萃科所取士，维时闻其敦行不怠，乡评翕然，非徒以文采炫者。”咸丰4年（1854）6月离台以前，他欣然为这位高徒编纂百余人的《岛上阐幽录》作序。此书亦名《全台阐幽录》，两年后的秋天，施琼芳也应邀撰序，还附带七律2首，有诗序：“周广文维新，承徐树人观察谕，采辑台属节孝为《全台阐幽录》。”书今不传。

图16：1855年台郡“松云轩”镌版《笋湄公年谱》跋文与牌记（国立台湾图书馆收藏，杨永智翻摄）

十、1874年杨希闵集刻《戊辰酬唱草》

楊希閔（1809?1878），字臥雲，號鐵傭，江西新城人。咸豐6年（1856）因太平軍攻佔江西，舉家遷徙至福建邵武，隔年再避難到福州。同治9年（1870）以前渡台，掌教海东书院。

同治13年（1874）完成《戊辰酬唱草》，刊本有四：一是《遐憩山房诗续存》本，计22叶，本是台南举人蔡国琳（1843?1909）用书，今归笔者收藏。二是《遐憩山房丛拾稿》本，计19叶，卷前刊杨氏自序：“同治戊辰，闵客周方伯所，每与吴廉访诸公暇辄酬唱，文酒之乐，一时称盛；零笺断纸，散不收拾，门人周哲成汇钞一篇存箧，今踰七稔矣。”内容选录同治7年（1868）5月间，他偕吴大廷、周开锡、梁鸣谦、锺大钧、黄翥先、周哲成诸人唱和诗作，文末落款“同治甲戌江右新城杨希闵卧云书于台阳海东书院”。台湾文献学者郑喜夫在1976年年初于台北市冷摊购得。三是单行本。三者皆出自福建福州“吴玉田”之手，谢水顺、李珽皆谓杨氏著述“悉交吴玉田刊刻”，但此书未及著录。[9]

四是台阳刊单行本，厦门大学图书馆古籍室典藏1部。2002年7月24日，我参加台南市成功大学中文系施懿琳教授组织访问团造访该馆，亲见此书，前古籍室主任李秉乾登录“清同治十三年台阳刻本一册”，封面刻书名及“同治甲戌刻于台阳”，内文每半叶版框高18.4公分，宽13.5公分，11行，行23字，小字双行，字数同，四周双边，版心单鱼尾，下刊叶次，计17叶。“台阳”即清代台南地区的别称，书版出自台南刻工之手，与前述郑喜夫藏书相较，不论版式、叶数、字体皆有差异，尤其是福州版采用匠体字，整齐划一，台阳版则作楷书上版。

图17：厦门大学图书馆古籍室内景（杨永智拍摄）

图18：1874年出版《戊辰酬唱草》封面与牌记（厦门大学图书馆收藏，杨永智翻摄）

图19：杨希闵题识于台阳海东书院（厦门大学图书馆收藏，杨永智翻摄）

十一、1892年唐赞衮、施士洁、翁景藩编辑《海东书院课艺》

今天，座落于台北市台湾大学校总区内总图书馆，5楼中文线装书库珍藏一部《海东书院课艺》，馆方量身订制两片木夹板保护，封面中央贴书名签头（以华康魏碑繁体打印于白色花纹纸），右下角并黏两小张桃红色打印纸，都用标楷字打印，一作“台湾无他馆藏”，二作“孤本，数字影像”。[10]全书计4卷，分订4本，首卷原书皮已阙，各卷书皮签头亦佚失（第2至4卷皆加鈐白文圓章1方），率以新蓝绫布替代，并新贴打印书名及卷次。封面刷印橙色纸，前半叶刊“海东书院课艺‧善化唐赞衮题首”及“管领传邦”印章1方，版心上刊“海东书院课艺”，单鱼尾，“序”，“一”；后半叶刊“光绪十八年岁在台湾道署校栞”牌记。序文一计2叶半，首叶天头加钤“戴炎辉文库”朱文长方椭圆章，内叶加钤“国立台湾大学”朱文方章，文末落款“光绪十八年盐运使衔前护理台澎兵备道兼按察使衔台南知府唐赞衮谨序并书”及印章2方。

图20：《海东书院课艺》由唐赞衮亲题封面（台湾大学总图书馆收藏，陈益源提供）

唐赞衮，字韡之，湖南善化人。同治12年（1873）举人，光绪14年（1888）担任福建邵武知府，光绪16年（1890）接掌延平知府，翌年7月22日奉旨担任台南知府，并即署台湾兵备道，赞衮之父树森与叔父唐鉴分任两浙、陜西按察使，人称“两代三省总宪，两浙三秦全台”。光绪18年（1892）闰7月20日卸，22日回台南知府本任。唐氏著述富，喜吟咏，好藏书，择台湾道署西方修筑一间“芸香室”，作为藏书之所。[11]在台南知府任上，替台南崇文书院山长丘逢甲（1864?1912）在1890年新居“柏庄”书联“经传绛帐多来学，屋绕青山好着书”榜其门，丘氏又取《黄庭经》中“闲暇无事心太平”句，节录“心太平”3字，请唐氏为书斋题写匾额。

图21：《海东书院课艺》牌记（台湾大学总图书馆收藏并提供）

“海邦玉尺费裁量，纸价居然贵洛阳。漫诩门前桃李盛，天教栽植到遐方。”唐氏写下这首七绝并自注：“台俗富而悍，僿而不文。余葺横舍，召生徒，月必以试，巾卷盈廷，储金钱若干为母入其子为书院费，复选刻《海东课艺》，藉开文教风气，由是荒陬僻陋，多文学之士矣。”反映他热心鼓励向学，不仅储钱以为书院费，还选刻课艺，藉开文教风气。

图22：《海东书院课艺》唐赞衮序文落款（台湾大学总图书馆收藏并提供）

序文二计7叶，文末落款“岁玄黓执徐（按：即壬辰，光绪18年，1892）中秋节温陵施士洁序”及印章2方，两篇序文皆依原作笔意忠实镌出。施士洁（1856?1922），字澐舫，号芸况、喆园、耐公等，台湾安平县人，前海东书院掌教施琼芳（1815?1868）次子。光绪2年（1876）进士，官内阁中书，不喜仕进，归里后，与台湾道唐景崧（1841～1903）结文字交、偕台南知府罗大佑（1846?1889）、台中进士丘逢甲日夕酬唱，与丘逢甲、许南英（1855?1917）并称清季台湾三大诗人。唐景崧转升台湾巡抚，施士洁应聘入幕。先后掌教彰化白沙、台南崇文与海东三书院，菁峨棫朴，有声于世。[12]

图23：施琼芳夫妇木主，由长子士沅、次子士洁与孙3人仝立（施士洁族人提供，杨永智拍摄）

图24：台南米街（施琼芳、施士洁父子）进士第硕果仅存的两座石柱础（杨永智拍摄）

图25：1920年12月“菽庄”主人林尔嘉（右四）、施士洁（右三）与王少涛（右一）在厦门合影（王尚仁提供，杨永智翻摄）

图26：1922年以前施士洁寓居厦门鼓浪屿“寄庐”的家居照（王尚义、林惠珍伉俪提供，杨永智翻摄）

图27：台北万华文士王少涛亲题“施澐舫先生遗照”（王敬翔、王敬杰昆仲提供，杨永智翻摄）

此篇序文施士洁也以〈《台澎海东书院课选》序〉另题，收录在自己编定的文稿里，文末云：“道、咸间，崇川徐清惠公以巡道兼督学，雅意振兴，如期按课论文外，有背诵经书之课；复加小课，以赋诗杂作相与切磋。风会既开，于是乎有课艺之刻。……台无课选久矣，自高邮夏筠庄、钱唐张鹭洲两侍御有《玉尺》、《珊枝》等编，然皆校士之作。惟清惠公院课一集，四十余年，无有踵而行之者。今方伯唐公（即唐赞衮）、廉访顾公（按：台湾兵备道顾肇熙，1841?1910，江苏吴县人）、郡伯前护道唐公（即唐景崧）嘱检近年课艺，重为评定，付之手民，犹清惠公意也。校惆之役，则监院翁广文景藩之力为多云。”[13]可见此部课艺是由他主持选文，再委交海东书院监院翁景藩[14]校订，始兴工开雕。

图28：《海东书院课艺》施士洁山长序文最末叶（台湾大学总图书馆收藏并提供）

施序之后续刊〈生（员）题目录〉5叶、〈童（生）题目录〉4叶半。内叶间有蛀洞，皆采金镶玉装璜（原纸高28.2公分，宽16.1公分；新衬纸高30.9公分，宽18.5公分）。内文每半叶版框高20.5公分，宽13.7公分，每半叶10行，行25字，注文双行，字数同，四周双栏（两篇序文四周单栏），版心上刊“海东书院课艺”，单鱼尾，中刊卷次，下刊叶次（第1卷计119叶，第2卷计82叶，第3卷计89叶，第4卷计76叶）。每卷卷后书皮皆有日文墨笔注记，並加钤该馆蓝色长方形财产章1方，植入“单位：特藏组CG；戴东生、戴东雄、戴东原、戴怡德、戴怡雯合赠；[15]日期：99.3.29”，说明在2010年3月29日入藏。

第1卷生员作品以〈此谓知本〉为题，超等一名林际春文章始刻，包括超等三名汪春源（评语“深入显出，警辟异常。”）。汪春源的其它佳作还包括：〈子曰射不主皮〉（超等一名）、〈乡人饮酒〉（超等二名）、〈德行颜渊闵子骞〉（超等一名）、〈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超等一名）、〈子击磬于卫至浅则揭〉（超等一名）。本卷虽然是初刷，第68叶第1、2行却因版木受损以致字迹难辨。第2卷亦收汪春源文章〈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超等二名，评语“辞清笔秀，雅合时趋。”）第3卷童生作品则以〈不远矣〉为题，上取一名许景三文章始刻，惜缺第67叶。

图29：《海东书院课艺》生员汪春源〈子曰射不主皮〉首叶（台湾大学总图书馆收藏并提供）

前两卷采录海东书院生员42位，作品92篇，计有許獻琛（16篇）、葉鄭蘭（14篇）、魏致祥、朱華國、汪春源（以上7篇）、江上峰、林茂青（以上4篇）、謝鵬翀、王漢秋、邱汝義、陳宗器、何朝章（以上2篇）、林際春、石壽祺[16]、翁應旌、紀鼎勳、陳遐齡、歐陽欽、張作霖、紀鴻猷、許廷磬、毛式參、鄭夢蘭、王鍾山、王壽華、李成烈、林兆瀚、楊撝謙、何獻青、楊煌、王承暉、蕭逢源、鄭指陳、簡而文、張開春、張熙春、陳席豐、吳承恩、江斗南、陳鴻恩、魏宗源、陳鶴鳴（以上1篇）。[17]

图30：《海东书院课艺》生（员）题目录首叶（台湾大学总图书馆收藏并提供）

文冠群伦的许献琛（1862?1921），字韫玉，讳武荫，号璞山，祖籍福建泉州石狮，祖父许克勇于嘉庆年间携眷渡台，住台南郡西北势街（今台南市神农街）。束髲受书，天资聪慧，自幼有神童之誉。光绪6年（1880）19岁入泮，光绪20年（1894）33岁中举。无奈战云骤紧，玉岭峰头云乱，翌年7月4日，南澳总兵刘永福（1837?1917）在台南府学成立议院，被推举作议长，廪生谢鹏翀等人为议员。日军攻入台南，刘氏仓皇内渡，台湾民主国亡，许氏携眷返回故里。1898年37岁赴京应试，途中眼疾返家，后以行医济世、教育英才为志。1945年长孙文明、次孙文雅，三孙文权等，承父遗训，重返宝岛致力于教育，竭尽贡献。

造化何其弄人！与许献琛有同窗之谊的汪春源（1869?1923），字杏泉，号少义，晚号柳塘，台南安平人。光绪14年（1888）中举，日人夺台，耻为异族奴隶，举家内渡，1899年中进士，为宝岛32位进士最后及第者。历任江西宜春、建昌、安义、安仁知县，卸任后返回福建龙溪授书为业。1914年应厦门鼓浪屿林尔嘉（1875?1951）礼聘，加入“菽庄吟社”，定居鼓浪屿。曾孙毅夫、一凡昆仲，皆在厦门大学执过教鞭。

2008年9月3日午后，我邀约郭双富先生自下榻的北京东城区东交民巷酒店打车，拜访位在景山东街20号的“台湾民主自治同盟中央委员会”，承蒙汪毅夫副主席拨冗晤谈，傍晚下班后登临景山，不免抚今追昔。当晚汪副主席伉俪设宴款待（联络部田靖处长亦作陪），对于乡邦文征重视熟捻的郭兄，和宇内同道每多文征奇遇的我，殷殷致意，嘱托代觅令先祖遗存的吉光片羽、翰墨幽光。余不敏，姑藉此篇札记，权充棉薄，希冀另日更加精进，以酬厚爱。

图31：2008年9月3日汪毅夫副主席与我在台盟中央大门前合影（郭双富拍摄）

同年11月29、30日，台南市成功大学文学院陈昌明院长、中国文学系陈益源主任、台湾文学系施懿琳主任联合主办“异时空下的同文诗写：台湾古典诗与东亚各国的交错”国际学术研讨会，我以〈琅环有奇应得见：清代闽台地区汉诗传播考述〉为题宣读论文，言及〈科举试艺出板与汉诗传播〉一节，转引时任国立台湾文学馆郑邦镇馆长早在前一年8月25日针对拙著发表的谈话：“科举取士本是我极感兴味的学域，拜读本书得知：台湾自从陈永华上言建圣庙、立学校以降，清廷赓续科考制度，相关出版品层出，……都是中国科举文化在台湾的遗痕，不但呼应了晚近中国学界刚刚成立的“科举学”，成为科举学中台湾特有亚种的珍宝，并且这项研究也可视为台湾古典文学基因库的基础工程之一。”[18]

为求促进研讨会的学术讨论更添真实感，主办方特别配合举办“翰墨因缘荟东宁文物展”（2008年11月21日起至2009年1月16日止），展出17至20世纪台湾本土与旅台人士的诗文稿及书画墨迹，并展示早期台湾具代表性的诗人活动的老照片，由台中市“大屯文化工作室”负责人郭双富先生、陈益源主任、东海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向丽频博士和我我一起提供自身收藏，囊括施士洁手书对联、丘逢甲亲题中堂、1899年元旦柳南生彩绘〈台湾土人风俗图〉、丘逢甲旧作《柏庄诗草》等诗文集近30种，共襄盛举。

图32：右起：丘逢甲进士中堂，施士洁进士联句，向丽频博士，施懿琳主任，郭双富先生与我于成功大学中文系展览橱窗前合影（郭宜瑄拍摄）

2010年10月11日起至11月26日止，我应台湾彰化师范大学国文系苏慧霜博士力邀，在该系馆舍3楼“游于艺回廊”，规画“翰墨因缘荟彰城：杨永智台湾文学文献收藏展”，区分“启蒙举业”、“遗泽余韵”、“题咏吟哦”、“半线文采”、“舆图视野”、“振聋发聩”、“栎社风华”7大类，展品81件，与海东书院相关者即有：海东书院山长杨希闵在光绪3年（1877）6月间撰写〈朱子石刻碑记〉与〈文山秀气〉4字石碑的朱拓本。[19]次年7月书院生员郑炳奎课艺原件，加上书院藏书《孟子》第7卷〈尽心章句〉木刻本1册。

图33：彰化师范大学国文系印刷展览海报（杨永智提供）

图34：朱熹〈文山秀气〉石刻朱拓本（台南市政府文化局藏石，杨永智采拓并拍摄）

2017年4月8日深夜11点36分，加上次日中午12点35分，台南市成功大学中文系陈益源特聘教授以“WeChat”传送《海东书院课艺》书影3帧并云：“今日意外获悉书还存世，戴炎辉先生遗捐台大图书馆，想你会有兴趣，特地报告。”同月28日午后，我应台北市“财团法人树火纪念纸文化基金会”邀请，规画明年元月举办两岸木版年画交流展的会前空档，抓紧上半日黄金时间，赶赴台湾大学观书两个钟，逐叶品读，略作筆記；在服务台轮值的该校“图书信息学系”四年级本科生热忱引导：进入（台北市）国家图书馆官网：http://www.ncl.edu.tw/，从首页→古籍特藏文献资源→整合查询→输入书名→即可见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图书馆亦藏1部。[20]简言之：《海东书院课艺》，亦名《海东课艺》或《台澎海东书院课选》，木刻本属于初刷，宇内唯二，不能算是孤本，台湾大学藏本卷3惜缺1叶，实非足本。

清领时期宦台高官们如江苏高邮夏之芳、甘泉杨开鼎、南通徐宗干、吴县顾肇熙，浙江钱塘张湄，广西柳川杨廷理与桂林唐景崧，广东嘉应曾中立，江西新城杨希闵和德化罗大佑，湖南善化唐赞衮，陜西泾阳张珽，福建闽县翁景藩，对于宝岛学子的不吝栽培，用心良苦。在170余年历史长河中，我将海东书院出版《海天玉尺编》、《珊枝集》、《梯瀛集》、《海东试牍》、《台阳试牍》、重刻《柳河东先生集》、《台人舆论》、《六亭文集》、《虹玉楼诗选》、《东瀛试牍》、《瀛洲校士录》、《笋湄公年谱》、《全台阐幽录》、《戊辰酬唱草》、《海东书院课艺》15种略作浅介。扪心自问，仅只寓目《台人舆论》、《六亭文集》、《虹玉楼诗选》、《瀛洲校士录三集》、《笋湄公年谱》、《戊辰酬唱草》、《海东书院课艺》7种，仍不过半，可是，对于明清时期传统雕版印书，特别是归类在“官刻本”的书院出版，尽属凤毛麟角，卜经眼的《海东书院课艺》不啻提供一笔极重要的补白。

观书完毕迈出台大总图，艳阳当空，行走在1898年引入宝岛种植的大王椰子步道，蓦然回首：1994年8月6日，我应台湾彰化县政府的委托编纂《彰化县古迹图说》图录之需，亲赴该校“研究生图书馆”地下室，访视典藏日籍学者伊能嘉矩（1867?1925）的手稿抄本、增田福太郎（1903?1982）搜罗的木版年画、台籍学者赖永祥辑录的道观寺庙签诗，又到“农业经济学系”图书室，调阅百年间宝岛古建风物写真的邮卡收纳簿，视界大开，恍如昨日。如今经过“傅钟”纪念塔，[21]剎那间福至心灵：“椰林大道”不就是“榕坛”的现代版？傅斯年校长之于台湾海东书院山长们，似乎也具有一缕键结：同是春风化雨植树人！让我也联想到在“台大出版中心”邂逅的文创品，“傅斯年说马克杯”上的一句话：“在学校必须养成一个不盼望放假的心理！”[22]恰巧成为唐朝韩愈〈进学解〉云：“业精于勤、荒于嬉”的最佳白话诠释。最后，诚挚地感谢这所大学嘉惠士林，助我实多。

图35：在椰林大道尽头即是台湾大学总图图馆（杨永智拍摄）

痴儿搁笔于2017年5月4日青年节良宵

凡夫

　　摄友声国打来电话：“三景漳纸工坊你没去过吧？双休日去看看！”

　　周六清晨五点多便被手机闹醒，坐上六点半的班车，到了南漳，声国早已在那里等着。

　　到漳纸工坊的路很难走。声国开着他心爱的越野，“之”字形向上爬行。好容易爬上山巅，在一块窄仄的草地上停下来。声国折下一段树枝交给我：“漳纸工坊就在山下，坡有点陡，有个棍拄着，可以借点力。”

　　从山顶到山下约一公里，按说不远，但这一公里是竖着挂在峭壁上的。我们手脚并用爬下山底，衬衣早已湿透。不知是累的，还是惊的。

　　坐在漳水边喘口气，一股清风迎面吹来，漳纸工坊就在对岸。我忽然觉得，刚才我们不止是翻越了一道山，而且是实现了一次时空穿越。

　　漳纸工坊依偎在一座山的怀里。它的前面和两侧，环绕的依旧是山。这里没有汽车，没有摩托，没有电动车，也没有自行车，甚至连手机、电视、电脑的信号也没有。来到这里，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半个世纪前，回到童年时代。

　　作坊在这儿有三处，分别叫上场、中场和下场。上场的作坊和住房，都只剩下断垣残壁；下场虽然还有人居住，但作坊也只剩下遗迹；唯有中场作坊保存完好，至今还可以生产纸张。

　　中场作坊的主人姓陈。据说陈家祖辈是120多年前来到这里建坊造纸的。陈家的宅子是一个四合院，青石条垒成的墙基足有一米多高。石条根基上的墙壁，也是就地取材，用黄土干打垒而成。从外面看，宅子只有一层，实际上里面有三层，第一层是主人的客厅和住房，楼上则用来接待客人。当天，“拾穗者”团队成员和北京、武汉来的第八期手工纸研习营成员加上我和声国共20多人，全都住在二、三层木楼上。

　　通往上场和下场，本来没有路，人们来回踩得多了，就踩出了一条小路。小路的两边，开满了野花，一片连着一片；茂密的竹林里，新出土的竹笋到处可见，陈家采集了其中的一部分，用开水焯一下，切成细条，晾了好几竹竿。河水两岸，是连片的树林，笔直的树干直入云霄，春天的嫩芽青翠如滴。再加上一路欢歌的漳河水，整个山谷就成了一首诗、一幅画、一曲歌。我们走在小路上，仿佛走在诗里，走在画里，走在歌里。到上场和下场要过好几次小河，河面上的石块，也是就地取材，摆放成一溜，就成了“桥”。这几天涨水，绝大多数石块都被淹在水中。我和声国穿着主人家提供的深筒胶鞋，拄着木棍，小心翼翼地在石块上探索前进，同行的几位年轻人，干脆脱掉鞋袜，和清澈的河水来一番亲密接触。

　　漳河水从三景源头流到这里，形成了一个“U”字形。张家宅子正好建在“U”字形中间。主人依山就势，沿河用青石垒出一道小渠。小渠形成一个小“U”字半围张宅。陈家利用渠水带动水车，推动造纸工具，把造纸原料捣成纸浆。同时，浇灌菜地，洗衣洗菜，烧茶做饭，也都用小渠里的水。口干了舀一瓢，仰着脖子喝下去，比什么饮料都解渴。

　　在这里，我又看到了厨房山墙头的烟筒，看到了从烟筒中升起的袅袅炊烟，看到炊烟蜿蜿蜒蜒、曲曲折折地在空中舞动，然后慢慢地变淡，变薄，最后消失在空中。

　　在这里，我又吃到了原汁原味的农家菜。张家种的菜，不用化肥，不用农药；张家养的猪和鸡，不用复合饲料，不用添加剂；张家做饭做菜，不用煤，不用电，不用天然气。肥料、饲料、燃料，一切都取之于大自然。

　　在这里，我又喝到了儿时喝过的稠稠的米汤，又吃到了用柴火灶做成的白米饭，又嚼到了儿时咯咯嘣嘣嚼过的香喷喷的锅巴。我们把饭桌摆在张宅门前一棵樟树下，一筷筷，一口口，都是儿时的滋味和香甜。

　　在这里，我又看到了儿时看过的天空。那天空是湛蓝湛蓝的，蓝天上飘动着团团白云。头枕胳膊躺在草地上，嘴里咬一根草茎，又可以和儿时一样，看白云在蓝天上玩魔术，一会儿变成一只羊，一会儿变成一匹马，一会儿变成一头骆驼，一会儿变成一座山……

　　夜幕降临，满天的星斗也是儿时的。这些星斗跟儿时看到的一样多，一样密，一样大，一样亮。我们一个个仰着头，瞪大眼睛，饶有兴致地在密密麻麻的星星中寻找北斗、寻找牛郎、寻找织女，看流星扫着长尾巴从空中划过。

　　漳纸工坊保持着难得的原生态。只是，这原生态也如钱钟书笔下的“围城”。我们这些人从现代化城里逃出来，钻进这座原生态的城里，流连忘返，不忍离去；而这座原生态城里的年轻人，却向往着现代城市里的现代生活。陈家的女儿女婿都到城里打工去了，留守在原生态城里的，只剩下老人和小孩。银发奶奶已是八九十岁了，老奶奶的女婿也近六十，两个重孙，一个五六岁，一个还不会走路，他们只有在过年时才能看看爸爸妈妈。漳纸工坊能有今天，都是由于老辈人的世世坚守，但是，他们的下一代，他们下一代的下一代，还愿意坚守在这座“城”里吗？再过三十年、四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这处世外桃源般的妙境还会存在吗？人们还能够像我们今天这样来回穿越，重温童年的记忆吗？

　　啊，一座展示中国传统造纸文化的活化石，一个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体验馆。漳纸作坊，你寄托着我们的无限眷念和不尽乡愁。

2017年5月17日《襄阳晚报》

碧波焕彩识明珠：韩国古版画博物馆殊胜记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我与大韩民国原州市雉岳山明珠寺住持，也是韩国古版画学会会长、“韩国古版画博物馆”馆长韩禅学先生，早在2015年11月28日结识于中国北京大学。，次日午后，就在“东方印迹：2015中韩日雕版印刷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参访活动中，一同搭乘大巴相邻而坐，相谈甚欢，承蒙当面签赠馆藏《印刷文化之花：古版画》精印展览图录乙册，盛情感人。[1]

图01：2016年5月27日，在韩国原州明珠寺上空升起彩色风筝欢庆开幕式（杨永智拍摄）

图02、03、04、05：雉岳山明珠寺新造于1999年，主祀骑虎山神与阿罗汉。韩禅学住持（顶礼膜拜者）大学时代选择版画专业，自海外购入整株松木凿刻神像，留存肌理不敷彩，风华迄今仍未减（杨永智拍摄）

2016年5月26?29日，在韩国原州市市郊雉岳山明珠寺附设“古版画博物馆”隆重举办“2016年文化财厅生生文化财事业–第7次原州世界古版画文化祭”，27日中午11点半，日丽风和，将近400多百位学者专家、师傅同道、僧侣军人、家长学生涌入寺前绿茵草地参加开幕式，韩禅学馆长、原州市元昌默市长、薄松年教授（1932?）、入口敦志教授与我陆续致词，随即举行剪彩。[2]

图06：原州市元昌默市长与我合影（李梅拍摄）

图07：韩纸彩带，前几届用剪刀分离，本届用手撕开（杨永智拍摄）

图08：在“韩国古版画博物馆”前广场举行开幕式剪彩（李梅拍摄）

图09：由我代表中华民国，介绍台中市文英馆“台湾传统版印特藏室”丰富收藏（李苏扬拍摄）

包括韩国、中华民国、越南、日本、中国的5个国家传统木版画的试演摊位，在寺前绿茵如海的草坪上一字排开，距离明珠寺最近的是韩国，由重要无形文化财刻字匠郑灿民先生试演“玉盛”〈秦琼门神〉复刻线版印刷。隔壁则由我携来一块纵42厘米、宽28.2厘米、厚4厘米的〈钟馗〉梨木复刻朱刷印版[3]，原图采访自台湾新竹市道士坛，属于清代中国广东移民喜用的避邪祈福大型符箓。钟馗精神矍烁，持剑凝视飞来蝙蝠，两小鬼一执伞、一垫脚陪衬，两侧镶嵌“去邪出外，引福归堂”对语。特别鼓励来宾握持棕榈叶绑制的刷子，沾染仿朱砂色的墨水，均匀涂刷在凸起的阳纹上，覆盖雪白韩纸后，再用虎口握持以桧木接榫、外裹桂竹叶的“把子”，从中央向四周平压纸背，推出空气，摊平便成。昔年宝岛民众每逢端阳佳节，向道长请领归家，黏贴在厅堂墙壁，藉以驱逐邪祟、招福临门。[4]

图10：台湾传统木版画〈钟馗〉朱印神符体验印刷（山本净邦拍摄）

图11：越南Trang Thanh Hien博士亲自体验并回赠专著（杨永智受赠并拍摄）

图12：越南东湖木版画〈吃醋danh ghen〉（杨永智受赠）

图13：越南阮有菓师傅试演传统印刷手法（杨永智拍摄）

第3位，由越南东湖阮有菓师傅试演传统木版画（俗称“风俗画”）的雕版与印刷，过去曾经是农历新年的装饰纸品，盛产于北宁省顺城县双湖社东湖村，2013年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透过日本京都市“芸艸堂”[5]山田博隆社长观察：“越南的手艺人首先将纸放到台面上，然后像放印章那样将木版从上往下放置纸上。之后，再将纸翻过来，用丝瓜纤维制成的竹皮刷进行印刷。即使是相同的木版画，印刷方法与道具也不尽相同，所以各国的艺人们也会趁机相互学习。”[6]至于摩擦纸背的工具，除了越南还是利用天然干燥的瓜棱，台湾台南米街则用桂竹叶包裹桧木的“把子”[7]，短小精干；中国河北武强却拣选树棕，绑出巨大“搪子”[8]，方便好使；韩国师傅不惜剪下妇女长发，盘卷把握；日本摺师很讲究自制“马连”，方能运转如意。同在亚洲，诸国工具却各自表述，妙着纷呈，彰显各地匠人为手头家伙产生多样性的设计思维，很值得探究学习。

雖說戶外晴空万里，风倒不小，第4位由山田博隆社长礼聘“佐藤木版画工房”中山诚人印刷师，連续“跪”著刷印两天，才能完成8幅小版画。6月2日，我写信给北京的桥爪佳子女士：“很佩服他在炎热又刮风的不好条件下，还能够镇定，一丝不苟的认真试演；反倒是我，在学术大会会场和户外演试摊位两头跑，当然心浮气躁，顾此失彼。尤其值得钦羡：负责任又年轻的山田社长，加上气质佳的口译小姐，成为称职的左、右护法，让他可以专心，有好脾气，也能从容回答各种奇怪问题，这是历来我见过试演队伍的最佳三人组。”

图14：日本中山诚人印刷师试演韩禅学馆长收藏日本喜多川歌麿美人画套版作品（杨永智拍摄）

2006年11月17日，中国河北省“武强年画博物馆”与“韩国古版画博物馆”签订姊妹结缘协议书，十载交谊着实匪浅。此回，王玉鹏馆长特别邀约“艺兴顺”店长康英勤师傅携来传统刷印工具和印色，要替韩馆长新收典藏品整理一番，顺道与他国专家学者交流，户外试演不时和在地年轻学子打成一片，大显绝活。

图15：中国河北武强“艺兴顺”康英勤师傅试演传统套色印刷（李梅拍摄）

图16：韩禅学馆长收藏中国山东平度“北新成记”画店〈招财进宝‧福禄寿喜〉全部套色版，可惜未准备紫色颜料，未及完成（杨永智提供）

图17：中国河北省“武强年画博物馆”王玉鹏馆长与康英勤师傅在“韩国古版画博物馆”内试刷〈赵公明〉线版（杨永智拍摄）

图18：左起：康英勤师傅、韩禅学馆长、阮有菓师傅、中山诚人师傅、山田博隆社长、郑灿民刻字匠与我合影（韩国古版画博物馆提供）

图19：韩国佛敎太古宗讲经院片白云教授总务院长（左）圆光大学博物馆金正喜馆长（右）赠送并安置在“韩国古版画博物馆”门面的祝贺花篮（杨永智拍摄）

原州市当地传媒发布一则新闻：“博物馆以‘东方文化的根源’为主题，介绍关于中国年画版画的特别展，将持续到6月21日。本次在馆内收藏的2,000多件中国年画当中，精选了100多件展出，被称为‘岁画’的年画在除夕被张贴，于一定时间之后被烧毁，非常的稀有。”[9]

图20：“东方文化的根源：中国年画名品展”展场（杨永智拍摄）

图21、22：“韩国古版画博物馆”展示“南桃（苏州桃花坞）北柳（天津杨柳青）”木版年画人物造形（杨永智拍摄）

图23：“韩国古版画博物馆”藏品与日人浅井暹在台湾征集的旧印本十分近似（杨永智拍摄）

1797年，应朝鲜李氏王朝君主正祖的命令，从阐述三纲行为的《三纲行实图》和阐述奉行两种儒教美德的《二伦行实图》，撷取两书精华合编《五伦行实图》。“卷1~3收录了从《三纲》里摘录的孝子、忠臣、烈女的行迹。卷4~5则是《二伦》，包含兄弟、宗族、朋友、师生的内容。全书共收录了150位人物的故事，其中大部分是中国人的故事，韩国的人物只有17名，数量非常少。将版画、解说、诗等一起构成，〈弥妻偕逃〉则是对百济的盖娄王时代的烈女都弥夫人贞洁的描写。”[10]

图24：18世纪末硕果仅存《五伦行实图》雕版（翻摄自《印刷文化之花：古版画》）

图25：〈弥妻偕逃〉绣像旧版新印本（马习钦印刷）

图26：“韩国古版画博物馆”收纳雕版的玻璃空间（杨永智拍摄）

本次“古版画文化祭”的重头戏，正是两日紧凑充实的国际学术大会。包括：日本奈良大学永井一彰名誉教授宣读〈奈良大学藏浮世绘板木的概略〉，日本立命馆大学艺术研究中心金子贵昭先生宣读该中心的〈版画相关数据库应用与东亚版画共同研究应用的可能性〉，日本东亚现代文化研究中心畑山康幸代表宣读〈朝鲜版画创作的起始与展开〉，日本大东文化大学研究生院三山陵客座讲师宣读〈中国的木版年画与日本的浮世绘〉，韩国庆北大学南权熙教授宣读〈中国版画之韩国传来研究〉，越南社会科学院汉喃研究所Nguyen Thi Oanh副教授宣读〈在越南的中国版画资料研究〉，中国天津美术学院姜彦文讲师宣读〈图象史书：《中国古版年画珍本》出版杂记〉，并由韩国文化财厅文化财鉴定官朴桃花博士主持议程。同时，韩国江南大学校文献情报学科曹炯鎭教授、首尔弘益大学色彩研究所卞仁浩教授、国学振兴院木板研究所林鲁直所长、“我们的韩文博物馆”金相禓馆长、韩国重要无形文化财刻字匠金珏汉院长、韩国古版画学会权赫松监事、首尔仁寺洞街“海印”古美术主持人刘赟女士、庆州大学文化财学科金宪柱博士等踊跃与会，盛况空前。

图27：国际学术大会与会学者专家们合影（权赫松拍摄）

首日首场，由北京中央美术学院薄松年教授宣读：〈中国年画中的九九消寒图〉，韩国学中央研究院李梅博士担任口译。在主办方现场印发的论文集内并附载一篇〈民间年画中的门画、窗画和灯画〉的提纲，皆是值得与会者熟读探究的力作。第3场，是由越南河内美术大学Trang Thanh Hien博士宣读：〈越南东湖年画与中国年画的相似点与不同之处〉，简介当中特别将福建漳州门神一并观照。会后，我立即写下一纸发言条给她打气（也偏劳Nguyen Thi Oanh副教授协助口译）：“很高兴在妳使用的投影片当中，看到中国福建漳州的木版年画，居然能与越南东湖的风俗画同看对照；我自己也收藏并研究漳州与台湾木版年画的关连性，很期待妳能继续作更深入的比较研究。”不久，抓紧空档，她移驾到我试演的摊位来体验刷印，稍后，还将我携来现场展陈的《台湾传统版印图录》、《台湾传统版印特藏室典藏图录》精装两巨册逐页翻拍，毫不手软，终以题签专书回谢。

图28：薄松年教授介绍2003年10月11日在中国河北武强贾氏老宅屋顶发掘〈三鱼争月〉古雕版的新印本（李苏扬拍摄）

图29：Trang Thanh Hien博士点明中国闽漳年画可与越南东湖风俗画比对观察（杨永智拍摄）

第4场，由日本国文学研究资料馆入口敦志教授宣读：〈从“见当”视角试论彩色印刷艺术的传播与断绝〉，韩国学中央研究院山本净邦博士担任口译。宣读当中特别走到台前，在白板上简扼图解：日本与越南两国印刷套色对位使用记号“见当”的差异处，颇具见地。

图30：入口敦志教授亲笔绘图解释日本与越南“见当”的相异处（杨永智拍摄）

翌日的首场，由韩国庆州大学文化财学科郑炳模教授宣读：〈韩国民画与中国年画的比较〉，特别举证：自清末北京崇门外打磨厂东口內路南、木版年画老铺“戴廉增敬记”传世遺存的一张包装纸，[11]清楚交代该店监制的“高丽纸”，做成花、素扇面都能“精工细画山水人物”，据以推论：天津杨柳青的民间木版年画和韩国民画彼此之间的连系非常密切。我以为并非全然正确，或可参酌中国纸史专家王诗文《中国传统手工纸事典》的看法：“高丽纸，是河北省迁安县用桑皮和废白纸边为原料生产的一种白色纸张。该纸是民国初年从朝鲜学习仿制而成，具有朝鲜手工纸特有的帘纹，因而得名。高丽纸又分为红辛纸与油衫纸两种。前者用于糊窗、制风筝、书法绘画；后者较厚，主要用于衬裘皮衣用。高丽纸质厚实柔韧、色白，在北方冬季用来糊窗，纸上涂油后还能减少紫外线透过的优点。”[12]“戴廉增敬记”监制的高丽纸，我推测应该就是直接、就近购买省内生产的仿制韩纸，彼时韩国民画或许不致于会进口仿冒品来点染丹青吧？

图31：郑炳模教授认为中国年画是用韩国生产“高丽纸”作为印刷染绘的载体（杨永智拍摄）

次场则是由我宣读〈大汉绝艺存海隅：论近代台湾民俗版画研究〉，李梅博士担任口译。播放88帧投影图檔，搭配极简口白，传递“把子”传统工具，娓娓道明：明末郑成功率领闽、粤军民人等横渡海峡，开垦之初，也将手艺移植斯土，茁壮活络。然而，清代士人看作寻常汉俗，难免轻忽漠视。注意线条与色彩反映的文化密码，着手进行追索的兴味，却迟至日治期间居台日人引起，采访搜集，实物笔记幸能保存。战后风气渐开，岛内文化领导和学界藏家终于聚焦瞩目，让版画诉说精采，从雕版验证遗风。诚然，隐身在每一幅民俗版画的纸背，画家、刻工、刷印匠师的名讳早已湮灭难觅，却因为他们虔诚奉献，将台湾百姓对于宗教神祇、岁时风俗的想象实践，仙佛列祖，幽冥魅影，宛然留驻纸面，依稀共存，成就后人对于汲取优良传统、提升文化创意和文明薪传的重要支持。

图32：宣读不忘宣传：我希望海外同道飞渡美丽岛，体验更多华夏文化的精采（李苏扬拍摄）

图33：1995年台湾台南市“王泉盈纸庄”传承人王孝吉握持棕刷施墨于〈观音妈联〉横披文字版（杨永智提供雕版并拍摄、台湾高雄市立美术馆录像）

我与中国代表团的4位男宾，一起下榻于明珠寺前山麓，新建不久的招待所里最大的通铺內。何其有幸，连续3个晚上与薄松年教授比邻而卧，不论凌晨、夜半、午歇时间随时交流互动，获益实在匪浅。2015年3月28日，为了商量天津东丰台木版年画[13]的问题，他特别打印一封1,421字的Email予我：“非常高兴收到您的来信，……稍了解我的人会清楚，我的专业是中国美术史，更着意于绘画史，毕生教学，充其量是一个教书匠，只是在研究中感到民间美术部分在史中几乎是空白，所以才涉及这一领域，并不是专门研究年画者。但是我出身于平民阶层，我的故乡保定是一个传统文化和民俗文化极为浓郁的城市，后来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又曾作过两年农村文化教育工作，所以对民间文化有很深的感情。”

图34：李梅博士在薄松年教授床位旁请益，同样的位置我亦聆听他丰富的阅历（杨永智拍摄）

“我的年画和民间美术搜集是从1948年开始的，从1955年三次赴杨柳青考察，采访了“戴廉增”后人戴少臣[14]和一些画工（多是设色工），从口头中汇集到一些画师材料，从史的角度写成〈杨柳青年画的制作及其他〉，为杨柳青画出了一个轮廓。所惜者是有两位最后著名的画师（王绍田与赵子扬）当时尚在，只是住在南乡，交通不便，未能前往。此后大陆政治运动连续不断，致使研究未能继续，我的大量收藏丢失于文革，1979年後拨乱反正才又重操旧业，当时年画重新兴起，我作为教材完成了《中国年画史》，并且有条件到河北、山东、山西、陕西、河南作一些田野调查，也帮助地方上恢复和挖掘民间遗产，但我的主要工作仍是着力于中国美术史。”

同月31日黎明，我覆信回应：“您发表的〈杨柳青年画的制作及其它〉，刊登在《美术研究》1958年第2期，我会找来拜读的。您说‘大量的年画收藏丢失于文革’，我曾经与张道一教授、谢昌一老师同赴英、法参访木版年画收藏。[15]在两周的旅程中，他们也都提到文革对于您们这一代人的造成无可弥补的创伤，至于王树村老师的大量遗存，则是极少数的幸运者。”

图35：1998年4月7日晚间（前排左起）泷本弘之先生、法国施舟人教授、张道一教授、谢昌一老师与我（后排中立）在巴黎咖啡馆合影（三山陵拍摄）

其次，二战之后举家迁台的北京文人孙家骥（1919?1978），年轻时待过天津近廿载，曾经搜得清代河北武强南关“吉庆和”画店出品，迄今宇内孤本〈秦叔宝‧尉迟敬德〉门神一对。1977年10月，台北市国立历史博物馆纳编《中华民俗版画》问世。薄教授推崇备至：“民间艺人在塑造形象时特别夸张头部的比例，更加强了体魄雄伟、虎背熊腰的感觉，仅用红、黄、蓝、紫四色套版，却造成绚丽多彩的艺术效果，极富于装饰性，与此相仿的作品亦见于潍县及朱仙镇等地的门神中，但以此为最精，堪称是民间年画中的上乘之作。”[16]1990年元月，台湾邮政总局发行由设计师李光棋修整重绘的邮票，薄教授正巧飞赴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访问1年又3个月，就在彼邦看到过。[17]

图36：中华民国邮票〈秦叔宝‧尉迟敬德〉（杨永智提供）

早在1988年，薄教授接受过伦敦大英博物馆越洋托负，好不容易向山东省高密县农民手中购买一块〈大香山〉古版画印版，花费720元人民币，一毛钱佣金都没拿。“我帮人的原则是不说条件、不谈福利。”1991年夏天，他趁着在美讲学的暑假，过海到英国作短期考察，大英博物馆东方部龙安妮主任无条件开放库房，让他饱览大量中国文物和木版年画，[18]并用新购相机拍了50多张照片，可惜未及全部。[19]继续转赴丹麦、德国、奥地利，约莫3周的时程，都由从前教过的学生们接应招待。可是，进出海关总得只身面对，乏人导引，“跟着广大人民群众走，绝对不会错！”假如遇上人祸天灾，接风的朋友未能准时到位，千万得要留守原地继续坚持，不要双方都慌张移动，一旦错过就更难相见。即便状况层出，善用机智的他始终从容应付。[20]

在“文化祭”开幕式的中午及当晚，韩禅学馆长十分兴奋地翻箱倒柜捧出许多晚近添购的压箱宝，大方接受与会学者同道们立马点拨，随时指教。我察觉年迈加上舟车劳顿，薄教授越来越寡言，一直支撑到深夜，好不容易才回房就寝。黎明即起，气定神闲的他又开口：有一回，应邀到北京韩国大使馆作讲座，结束之后，特别被请求鉴定一只瓷器，他感觉没把握，不敢妄作断语。果然，馆方拿出来的是本国制造的赝品，企图打击其权威形象。“做人要老实，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并不丢人；否则，被人设了局，下了套，为时已晚，后悔就莫及了。”

国际学术大会召开时，薄教授还一再强调：“我经常参加研讨会，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每次参加研讨会我都有一句话：我是知识老化，观点陈旧，信息不灵，记忆力衰退，现在各方面发展都很快，我到研讨会是来学习的。即便是一个年轻同志的发言，我也是仔细听的。”[21]

图37：薄松年教授与负责口译的李苏扬硕士合影（李梅拍摄）

就在两天共计13篇学术论文宣读完毕，主办方特别费心安排两场综合讨论，令我印象尤其深刻者，莫过于28日下午5时半举行的研讨氛围。虽然，日本作家泷本弘之先生因病不克来韩宣读论文。但是，他早在2011年11月18日，由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举办“年画的价值：中国木版年画国际论坛”（薄教授与我因故皆未受邀），宣读过一篇关于中国姑苏版画家丁应宗考证的论文（一年之后正式出版）；孰料5年之后，却在第3国的国际学术议场上触动薄教授提出3道观点与之问难。

图38：第2回综合讨论现场，三山陵讲师（左四）回应薄松年教授（右二）问题（杨永智拍摄）

泷本先生的论文是从日本广岛县海杜美术馆典藏一幅苏州风格〈西湖图〉開题，根据牌记他认為是住在苏州，出身钱塘（今浙江杭州）的画工丁允泰，用“姑苏丁来轩”名义出品。然后援引张庚《国朝画征录》卷末所载钱塘闺秀画家丁瑜的记录，“大胆”推测：“她的父亲允泰精通西洋画法，她也继承了家学，……此处的允泰会不会就是绘制〈西湖图〉的画工丁允泰呢？”（按：中国人同名同姓太多，又该如何解决？）说到丁氏，泷本先生话锋一转：“不由得让人联想起，苏州版画‘凯普菲尔藏品’中，还出现过丁应宗、丁应先这两个名字。”[22]

“‘凯普菲尔藏品’中出现过‘姑苏丁亮先’、‘亮先氏’、‘金阊应宗氏’、‘丁应宗’等人名。由此可见，凯普菲尔所购买的版画是在苏州制作，由船运至长崎的。并且，同时期的彩色版画作品〈西湖十景图〉上，也刻有‘西湖十景图写于吴门嘉树轩钱塘丁应宗’的文字。对此我们可以理解为：〈西湖十景图〉的画家丁应宗，是今浙江杭州钱塘人，此作品是在苏州（吴门）绘制的。丁亮先和丁应宗都姓丁，而且二人同时在凯普菲尔所收藏的花鸟版画中登场，肯定是同时代的人物。”论文结语如是说：“因此，对于这些民间版画作品，如果像对待那些美术史上有明确数据记载的，由名家绘制的作品一样，严格使用讲求实证的历史方法来研究，那么研究恐怕难以有所进展。即使如此，不跨越过作品的“断代”这关卡，该领域的研究也不会取得进展。”“基于此，笔者自知才疏学浅，仅在确保一定程度文献证据的基础上，对作品周边的情况进行调查，掌握证据，考察了作品的由来和制作情况，同时考察了作家自身的状况写成此文。”[23]

针对1998年泷本先生观察“大英博物馆”藏品后对于“断代”经验的认识，1991年也亲见相同版画的薄教授于是发问（1）丁应宗写〈西湖十景图〉的人物绣像具备明式风格，应该如何断代？（2）苏州版画用色如粉绿、黄、赭石，近似日本“浮世绘”早期作品，原因何在？关于作品的制作情况，提问（3）运用“拱花”技巧[24]，为何之后的年画不再使用？[25]并就此3点请教同在现场的三山陵讲师。

图39：薄松年《中国年画艺术史》谈到丁应宗〈秋光红花花篮图〉（大英博物馆收藏，杨永智翻摄）

博物馆的藏品是确定的、不易窜改的；然而，每一位造访者，品评观察的论点却要与时俱进，三山讲师如何答辩，未必能使薄教授和泷本先生惬意，我认为无伤大雅，要紧的是实证若与推论相融，才具备跻登横通连贯境界的可能。幸有泷本先生饱读文献，披砂析发；薄教授治史不苟，体察入里，在国际交流场域、隔空对话中迸发火花，催化思考，扪心自问：真是此番登临雉岳山最大的收获！

图40：薄松年教授与我在招待所前小广场闲谈（李梅拍摄）

5月29日下午即将离韩，漫游仁川机场过境大厅，迈入Korea Cultural heritage foundation（韩国文化遗产基金会）专为外国人免费体验的空间，随缘制作一幅韩国民俗画〈虎鹊图〉拓片（韩国百姓认为喜鹊是左右人类吉凶祸福的神之使者，牠的叫声可以传达喜讯吉兆；老虎更是替天神履行职能的神兽，再加上代表正月的松树，被视作带有迎新年、遇喜事的吉祥民画）：将楮皮纸盖上待拓的木刻版，均匀打潮。拣取干燥纸张包覆拍打，吸收多余水分，让楮皮纸依形附着，逐渐反白。拿着两只小拓包，红色沾墨，蓝色接墨，利用后者匀称施打反白纸上，面面俱到后掀纸完成，花费不过10分钟，却罕见有人抽空入坐动手。当我满足成就感之余，忧愁突然袭上心头：2005年“江陵端午祭”已经被该国申遗成功，或许不久的将来，孔夫子也要飘洋过海，改口韩文说《论语》，至于拓碑、制笔、凿砚、乃至于刻甲骨文，都要归属谁家遗产？争得虚名又奈何，就怕忘了俺是谁？

图41、42：透过李贞兰小姐从旁协助，完成韩国民俗画〈虎鹊图〉拓片（韩国文化遗产基金会提供）

图43：中国武强马习钦师傅将台湾〈钟馗〉古版缩样灾梨[26]，由我刷朱并题词[27]，祈愿宇内同道端阳佳节：去邪出外、引福归堂（杨永智敬书）

碧波焕彩识明珠：韩国古版画博物馆殊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