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姿依旧桃坞花：《康乾盛世苏州版》读画劄记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2008年3月23日午后，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假北京国际饭店举办“古籍善本”第13期拍卖会，时任江苏省苏州市文化局高福民局长拍下了两张巨幅（纵109公分、横59公分），于乾隆年间由「姑苏信德号」出品〈麟儿吉庆新年瑞〉及〈麟儿轩榻纳荷凉〉的苏州年画中堂，正是从英国回流的精品，前者刻绘一位古装女子据案而坐，桌面供养花瓶盆景，三位小童玩耍其间，一俯身点燃炮仗，一快闪躲寻求依靠，一退入屋内屏息以待，地上两只狮毛犬缠咬自乐；后者勾勒一位年轻仕女手持荷花，照拂两小儿在室内游嬉，藤织凉榻，竹编坐墩、朱漆花几妥置有绪，背景庭院浓荫匝地、朱栏围绕，洋溢出富贵人家的闲适安详。

图01：“姑苏信德号”出品〈麟儿吉庆新年瑞〉（高福民提供）

图03：“姑苏信德号”出品〈麟儿轩榻纳荷凉〉局部（高福民提供）

2014年3月18日傍晚，笔者造访苏州双塔公园对街小区内高府，就在“榴桂书室”内亲覩这两幅佳构，连同高福民透过苏州纽家巷“文学山房”店主江澄波中介，辗转购自东瀛的卷轴装〈琴棋书画图〉（纵94.5公分、横52.7公分），盥手拜观殊胜，实乃因缘俱足。同年7月，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透过北京汉声编辑室倾力设计，隆重发布《康乾盛世苏州版》，笔者何其有幸，抢先拜读，是书区分《文册》、《图录册》及《键接册》，线装附硬纸函套，兹就《图录册》与1983年12月24日由（台北）行政院文建会编印《中国传统版画艺术特展》一并参照，制表并略抒管见。

图04：〈琴棋书画图〉局部（高福民提供）

表1：《中国传统版画艺术特展》暨《康乾盛世苏州版‧图录册》收录苏州年画对照表

表列21幅精品原来是日本京都浮世绘及苏州年画收藏大家西村春吉（1898.1.5?1986.10.1）旧藏，早在1983年7月、11月间，台南市版画家潘元石两度拜访，始首肯出借24幅乾隆年间精品予文建会，并在同年年底策划“中国传统版画艺术特展”，12月24日发行画册，可惜论述及配图均未言明出处。1987年12月，西村氏病逝后来年，文建会出版《苏州传统版画台湾收藏展》画册，潘元石才在〈苏州年画的景况及其拓展〉一文附注的第14则，披露5年前借展的因缘，并补云：「现由其公子关川亨继承」。

再回想1998年3月30日，笔者偕同中国学者张道一教授、专家谢昌一先生、日本专家泷本弘之先生及三山陵小姐齐赴英国大英博物馆，拜览题署“丁亮先”、“丁应宗”之名，善用饾版、拱花技法精印的苏州年画（每幅画心约在27公分、36公分见方）。根据北京中央美术学院造型学院副教授张烨发表〈关于凯普菲尔版画的误解〉得知：（1）大英图书馆收藏的丁氏作品，实为该馆创办人汉斯‧斯隆的收藏，与历来讹传为德国旅行家凯普菲尔遗存无关。（2）1754年，69岁长洲县人（今苏州市）丁亮先自陈是天主教徒，以「货卖西洋画」为生。《康乾盛世苏州版》收录大英博物馆收藏丁氏作品29幅和王瑞林作品2幅，笔者试就当年调阅该馆题签“吉祥物集锦”的5件硬纸盒收贮年画的随手札记，制表核实，以为补充。

图05：拜访大英博物馆吴芳思博士调研合影（泷本弘之拍摄）

图06：“丁亮先”出品〈荔枝螳螂图〉（英国大英博物馆提供）

图07：“姑苏程德之”发行〈鸣言相伴图〉（英国大英博物馆提供）

表2：大英博物馆“吉祥物集锦”暨《康乾盛世苏州版‧图录册》收录苏州年画对照表

1998年4月7日，笔者一行再转赴巴黎市中心的法国国家图书馆，亦得览苏州年画11幅：（1）〈十友斋全本西厢记〉对屏之右图，纵99公分、横54.3公分，落款“仿泰西笔意，全本《西厢记》，丁卯初夏新镌”。（2）〈九里山大战楚霸王〉，纵55.5公分、横105.3公分，落款“吴锦芳”。（3）〈美人闺房图〉，纵72.3公分、横46.8公分，未落款。（4）〈玉堂富贵图〉，纵88.5公分、横72.7公分，未落款。（5）〈百年喜遇岁朝春〉，纵35公分、横52.8公分，精镂江南小镇官民人等迎春街景，合计约169人，以黑、灰、淡灰、蓝、绿、土黄、褐黄、大红、水红等10色套印完成。（6）〈三童游戏图〉，纵52.6公分、横50.7公分。（7）〈合门喜庆〉，图额铜钱镌锲“太平通宝”4字。（8）〈石榴螽斯图〉，落款“亮先氏”。（9）〈荔枝螳螂图〉，落款“亮先氏”。（10）〈八面威风〉，落款“姑苏丁亮先制”。（11）〈牡丹花篮图〉，未落款。

以上劄记希冀能为《康乾盛世苏州版‧图录册》第8、14、18、48、53、55、70、74、83、145页补强，略尽棉薄，锦上添花。

图08：2014年2月26日北京汉声黄永松先生将《康乾盛世苏州版》样稿请冯骥才院长过目（杨永智拍摄）

我心随月光写马：北京中秋拜月木版画钩沉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话说晚清遗老徐珂（1869～1928）编撰《清稗类钞》，他在〈时令类•中秋泥塑兔神〉载明彼时“拜月”的风俗：“中秋日，京师以泥塑兔神，兔面人身，面贴金泥，身施彩绘，巨者高三四尺，值近万钱。贵家巨室多购归，以香花饼果供养之，禁中亦然。”其实，早于清乾隆年间（1711?1799）出自天津杨柳青“齐健隆”画店半印半绘的贡尖年画〈桂序升平〉面世，已经透过小儿戏耍的画面，将“拜兔神”的场景具体而微，跃然纸端。

图01：1711?1799年之间天津杨柳青“齐健隆”画店印绘〈桂序升平〉年画局部

（翻摄自王树村《杨柳青年画资料集》）

图02：1841年福建泉州“以文居”书坊出版《增补贤文全注》封面〈唐明王（皇）游月宫〉

（杨永智提供）

图03：1853年秋月台湾府城“松云轩”刻字店刊印《太阴经》绣像〈月殿图〉（杨永智提供）

清光绪32年（1906）富察敦崇在《燕京岁时记》写道：“京师谓神像为神马儿，不敢斥言神也。月光马者，以纸为之，上绘太阴星君，如菩萨像，下绘月宫及捣药之玉兔，人立而执杵。藻彩精致，金碧辉煌，市肆间多卖之者。长者七八尺，短者二三尺，顶有二旗，作红绿色，或黄色，向月而供之。焚香行礼，祭毕与千张、元宝等一并焚之。”这项习惯传衍至民国初年，老北平人欢度中秋时仍依旧例准备此款手工印刷的纸札品，俗名“月亮马儿”、“月光码子”、“兔儿爷码子”、“月宫马”、“广寒宫”等。齐如山 [1]也曾追想起：“在前清时代，无论住户商家多数都要一个码子供奉，可是只供而不行礼，供品必须有毛豆、藕两种，有钱之家，无论供多少月饼及水果，但这两种则必须有。……这种月光码印的很精致，乾隆年间的更好，到光绪年间就差多了，然中叶以前印的还较好，例如兔儿的像，有金色、银色之分，上边宫殿也都着色，也还可观，故琉璃厂南纸店，也有售者；中叶以后到民国，也还有卖的，但就粗劣多了。故只有平常纸铺及油盐店代售，大南纸店就不卖了。” [2]

至于“油盐店”要如何代售？唐鲁孙 [3]的记忆尤其详尽：“这种神禡最初原本是香蜡铺专卖品，可是大小油盐店也都插上一脚代卖月宫神禡，说真格的，月宫禡跟油盐店怎么说也拉不上关系呀？虽曾经请教民俗专家金受申，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请教金息侯，据他说这里头没有什么深文奥义，北平一般中等以下人家，都没有厨子，家庭主妇不上菜市，每天总要照顾一趟油盐店，买的菜蔬太多，自己提不动，就要偏劳柜上小力夯往家里送了，请一份月宫禡自己不好拿，送月宫禡也就变成油盐店小力夯们的固定的差事啦，各住户可也不能让他们白送，大方人家总要破费几文给小力夯些许剃头洗澡钱，油盐店本来是寄卖神禡，香蜡铺一看油盐店真能代销，也就整批趸给油盐店啦，久而久之油盐店变成卖神禡是天经地义的事了，可是神禡种类甚多，油盐店所卖祇限于月宫禡，其余神禡还要到香蜡铺去做的。” [4]

他更深入剖析用法：“最大号的大约有三尺多宽四尺多高，用黍节杆儿扎好架子，再糊上印好的禡，上一层印的是诸天菩萨，下一层是玉兔站在丹桂树下捣碓，顶子上还插有三支纸旗子。……每家拜月礼成之后，大人忙着分水果切月饼，焚烧纸禡那就是小孩们的事啦，纸禡一焚，剩下没热着的光秣节棍儿，每个小还人手一枝，在院子里互相追逐笑谑，你打我，我敲你，据说这种黍节棍打屁股，就不会尿炕啦。” [5]此外，笔者也找到夏元瑜 [6]亲手绘制的月光马示意图，从者三位前贤的纪实经历，还原鲜为人知的群体记忆，着实丰富如今凤毛麟趾的传世纸本，真是功德无量。

图04：夏元瑜绘制月光马示意图（杨永智翻摄）

图05、06：有关月光马的两张旧照片（杨永智翻摄）

图07、08、09、10：有关月光马的局部特写（王进提供，杨永智翻摄）

通常刷印在竹纸，黄或红色染纸也有的月光马，笔者经年在海内外寓目以下7种基本布局设计：仅就上半部而言，至少如（一）“关公乘马登桥、众军恭送”（二）“关公夜读春秋、关平周仓陪祀”（三）“文财神、憨番献聚宝盆”（四）（五）“南海观音、善财龙女”构图左右相对（六）“达摩渡海、龙王相迎”（七）“天仙娘娘三位安镇”，或单幅刊出，或配对成双，两旁还可添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叶纹联语；下半部皆刻“广寒宫”（亦有不镌匾额者），上锲三宝佛，由韦陀伽蓝，四大天王及仙官们拱托，画心月殿嵌于波涛山石间，祥云围绕，玉兔作竖耳人身，大腹便便，侧立在殿前作持杵捣臼状。画面施以松烟、红、黄、绿、青、胡粉套印（犹见单扫墨线者），甚至笔填泥金于关公面部及玉兔匝身，益彰华丽。

1980年安徽旅台学人台静农 [7]撰文：“几乎每幅宗教画，都配合有或多或少的图案，……目前图案画随着工商业发达走上时运，表现的怎么样呢？好像只知抄袭西方的，却不知自家也有许多可以参考的作品。”“试看我们有多么好的遗产，我们后人却没有将它看得如何重要，家有宝山，却像空无所有的窭人子，真是说来惭愧。民族文化应该如长江大河，永远的波涛壮阔，不息的前进，若凝滞不前，便成沟浍，终有枯竭的一天。我不是国粹主义者，说什么都是自家的好，但祖先既然留下了好的遗产，我们得承受发扬，能有自己民族的色彩与精神，站在人家的面前，才可以抬起头来。” [8]

诚如王德威坦言唐鲁孙、夏元瑜等京派作家在台湾书写他们的记忆之城：“他们是有些一厢情愿，却为北京文化史及文化想象的持续，填补重要空白。试问彼时大陆，谁（敢）有闲情逸致回味过往的生活资料？而在台湾，又有多少人真正能明白一种文化既能繁华靡丽，又能悠闲简单的妙处？” [9]颠沛流离的幸存者在流寓海角的喘息中，追记曩时岁月倚恃的鲜活意象，片楮残画里，煮字疗愁下的春明好景，曾经乍现即逝，求诸他日，惟有梦寐，惟有文字，亦惟有月光马。

百年师徒同际遇：阿理克李福清开封年画缘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早在1907年7月17日，年轻的俄罗斯汉学家米•瓦•阿列克谢耶夫（1881?1951，以下行文简称阿理克）在中国旅行的日记写下：“今天我终于去了一趟朱仙镇，不仅买了许多有意思的东西，而且还参观了年画作坊，最主要的是，我同这个作坊好客而健谈的画师先生谈了很长时间。这次参观对我非常有益，因为我再一次验证了我对年画生产及其社会意义的观察和结论。” [1]依据他的高徒李福清（Riftin，Boris Lyvovich，1932～2012）撰文〈中国木版年画在俄罗斯〉谈到寓目所及，今天在圣彼得堡“国立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即冬宫博物馆）、“宗教历史博物馆”和城郊奥拉宁包姆的“中国宫”都珍藏着百年前阿理克从中国辛勤采集的木版年画，当中就包含河南开封朱仙镇的精品。 [2]

图01：阿里克肖像（翻拍自《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俄罗斯藏品卷》） 

将阿理克极为丰富的收藏正式推介给中国学界知晓，应该是在1990年7月，由李福清邀请王树村、刘玉山共同编辑《苏联藏中国民间年画珍品集》，北京中国人民美术出版社、苏联阿芙乐尔出版社同步发行。李福清在书前撰写〈中国年画及其俄国收藏者〉专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最末段的指涉：“从中、俄民间版画比较可以看到，不同民族的民间艺术，正如民间文学一样，在类型学上都有不少出自人类生活共同规律相似之处，尽管在相似题材的处理上会有种种民族的差异。”虽然李福清未及举证，我却透过他的关门女弟子，正在杭州中国美术学院版画系攻读硕士学位的萨莎小姐协助，将经眼所得朱仙镇“永□老局”画店旧版〈新春图〉、现代复刻“天成”画店〈大吉图〉（尚有〈大利图〉可相配对），与1881年俄国民间创作木版画〈黑骑士骑公鸡〉相比较， [3]朱仙镇的画意是“一对童子骑乘百鬼辟易的公鸡（吉祥），手持牡丹（富贵），日出月明（正大光明），磬（吉庆）、荔枝（得利）与如意绕身。”，俄国的画意是：“大家称我是骑公鸡的黑骑士，姑娘都喜欢我。"“姑娘看见骑士骑公鸡，决定自己要骑母鸡。” [4]中国男孩讨喜求利，俄国军人争强求偶，含义不尽相同，笔法各出机杼，构图竟然大体近似，或能为李福清的看法作补充。

图02：开封朱仙镇画店出品〈新春图〉（杨永智提供）

图03：1881年俄国民间木版画〈黑骑士骑公鸡〉（萨莎提供） 

2009年10月《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俄罗斯藏品卷》由北京中华书局隆重问世，这是踵继前书又一煌煌巨作，该书的灵魂作者也是李福清，1932年9月7日他在列宁格勒（今俄罗斯圣彼得堡）出生，毕生致力于中国神话、民间文学、古典小说、木版年画、中俄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从1992年开始，以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首席研究员及通讯院士来台讲学十年，陆续应聘新竹清华大学、台北淡江大学、台中东海大学及静宜大学客座，开授“中国民间文学”、“三国演义”、“台湾原住民文学”等课程。

在1995年元旦到2月28日之间，李福清居中運作引荐，从圣彼得堡冬宫博物馆典藏的五千余幅木版年画当中精选两百张，囊括金代刊印的〈义勇武安王位〉、〈四美图：随朝窈窕呈倾国之芳容〉及〈官员与仆役（亦名：增福相公）〉，搭配〈大逛花灯〉（天津“戴廉增敬记”出品）、〈庆偿（赏）花灯〉、〈合家欢乐过新年〉、〈贺新年三分图〉、〈麒麟送子（对）〉、〈状元及第‧加官进禄〉、〈五伦图〉、〈妻财子禄〉、〈寿星〉、〈灶王夫妇（双座灶王）〉，加上山东杨家埠〈镇宅神虎〉（“南公兴店”出品）等杰作，飞赴（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展出，首开宝岛宣扬此一绝艺自海外归来的绝佳机缘，我亦躬逢其盛参观，殊胜欢喜。

图04：《俄罗斯冬宫馆藏：中国年画特展》图录封面（杨永智提供） 

也是同一年，李福清来到东海大学中文研究所兼课时就是以“木版年画”与我结识，切磋彼此的收藏，委托我协助他翻摄写书使用的图片。同时抓紧机会，放下粉笔的课余之暇，一同深入民间，与岛内各地收藏家们交游，企图厘清此项民间美术入台以来如何风行流通、策展收贮等方方面面，每一次互动分享，莫不开诚布公，重视田野采集，治学严谨的风范，每每让我击节不已。结束讲学，返回俄罗斯之后，他继续周游列国，为采集《各国收藏中国木版年画总目》而奔波。

图05：1999年3月25日李福清与我拜访“日本民艺馆”柳宗理馆长（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之子，施美祯拍摄） 

从2002年10月由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冯骥才领导的《中国木版年画集成》出版工程正式启动，逐年完成以产地分卷的高质量专辑。2006年2月聘请李福清担任特邀编委，着手进行《俄罗斯藏品卷》的访调编纂，自此，他更积极为该卷论文图像，奔走域外，期臻完善。2008年元月13日他与我先去朱仙镇北关敬老院门前，在全方位手艺人张廷旭师傅家不期而遇。同时更印证他此行首要目标：1907年恩师阿理克亲身来到“天义”画店购买年画的雪爪鸿泥（当年购买的〈魁头〉可参见《俄罗斯藏品卷》第376-377页），终于如愿以偿。翌日我们连袂到开封中州国际饭店，向“中国木版年画抢救保护发展国际高峰论坛”报到，刚放下行囊，他就催促我拉着南开大学西语系主任阎国栋教授，一头栽进他的客房，并肩校正书稿。何其有幸！首度拜读近八万字的鸿文，仨人就在氲氤暖气间逐字商量，依句推敲，为异国学者的高瞻远瞩所震慑，替两岸传统的更迭消长化欷嘘，浑然无视于窗外的急雪弥天。

图06：李福清亲笔题字赠与朱仙镇张廷旭师傅（杨永智拍摄）

图07：李福清与冯骥才在朱仙镇岳飞庙前合影（杨永智拍摄）

图08：李福清、阎国栋与我在岳飞庙内留影（杨永智提供） 

“回津后对李福清教授的文章译文又做了润色，吸纳了先生的宝贵意见。李教授又寄了若干相关资料参考，现在已经基本定稿。……李教授工作不知疲倦，每天我都能收到他1至2封信，商榷各种问题。”阎国栋在2月20日传送电子信如是说，更能嗅出李福清的念兹在兹，夙夜匪懈。来年10月成书付梓，11月18日冯骥才选在天津大学主办“中俄文学交流计划”开幕式上首发。2010年5月17日当我捧读他远自莫斯科邮寄来台的题赠本，不禁拍案兴叹：满卷年画喜欲狂！

图09：《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俄罗斯藏品卷》特装木匣与平装本（杨永智拍摄） 

《俄罗斯藏品卷》涵盖该国24处典藏机构与两位私人收藏的精华，372幅代表作的产区主要来自天津、山东、河北、河南、上海五处，也包含北京、山西平阳、四川绵竹、湖北武汉、福建福州、广东佛山、苏州桃花坞等产地。分区之后再以“各类神像”、“历史传说/戏文故事”、“娃娃美人”、“吉祥图案”、“民俗节庆”、“时事新闻”、“劝善戒恶”逐项胪列图版，佐以解说数据并呈。正编达439页，附录逾100页，近10万字，辑入〈译者短言〉、〈中国木版年画在俄罗斯〉、〈收藏中国年画的俄罗斯博物馆和图书馆〉、〈俄罗斯学者关于中国民间年画研究成果目录〉4篇文字。

     我认为此书至少具备下列重要的学术价值：首先是李福清对于中国木版年画的田野成绩作了一次大飞跃，非但开拓在上世纪80年代仅知的7处收藏地的视野，从近6000幅存世年画中挑选372件杰作，积累扎实的普查硕果亦超越1990年公诸于世的200幅。不仅在质量及数量上出类拔萃，即便是近岁付梓、同领域的大型图籍莫不瞠于其后，一时之间难望项背。 

其次，附录的〈中国木版年画在俄罗斯〉一文最见苦心孤诣。缘自1896年起，当俄罗斯植物学家科马罗夫（1869?1945）两度到中国满州研究在地植物生态的同时，也慧眼独具买下逾三百幅天津杨柳青及河北武强出品的木版年画，善感先知的他已经敏锐观察到其中蕴藏的民俗价值，正是了解民间文化的好材料。1898年他在圣彼得堡“俄国地理学会”发表讲座，展示“一个头形怪异的骑鹿老人，身边还有一只手持铜钱的巨大蟾蜍”的木版年画，意外触发专注聆听的圣彼得堡大学东方系大一学生阿理克浓厚的兴趣。于是在1906年秋天，阿理克赴北京进修，开启他努力征集木版年画的收藏传奇，因为这是“把中国文学、历史、神话传说变成大众都能理解的东西，丰富了人民的生活。换言之，木版年画符合普通劳动人民的审美追求，保留了千百年来的艺术传统。”入室高弟李福清更强调：“从文化学角度研究中国民间年画，视其为是民间文化最具代表性的文物。” 

此后，阿理克寻找中国木版年画的身影涵盖了天津杨柳青、山东潍县、开封及朱仙镇、河南灵宝、上海、浙江宁波及普陀山、福建福州及厦门、粤东汕头及广州。1910年开始，经常举办相关的展览，发表多篇研究论述。影响所及，罗文斯基、波塔宁、维诺格拉多夫、法国汉学家沙畹、“红方块王子”画派马什科夫、旅行家科兹洛夫，齐为流传域外的中国木版年画关注集结，兴筑成巨大璀灿的华表。 

                     图10：朱仙镇尹辅礼师傅将印纸校正对位的手势（杨永智拍摄） 

相关于阿理克的灵光洞见，透过李福清详细的梳理，字里行间俯拾可见：“民间年画能被所有人理解，而且又丰富多彩。中国的知识分子善意地嘲笑民间年画，但又与之连成一体。年画的根源与文人艺术的根源是一致的，只是形式粗陋而已。”“小艺术不是艺术，而是文化产业，艺术行当。浸润于文化海洋的陈规俗套创造出了比大艺术更加复杂而特殊的艺术世界。”“大艺术和小艺术的界限是浮动的，其传统是一样的。”阿理克通过“通俗”与“雅正”的深入剖析，益发彰显中国文人画与民间年画的系出同源，异曲同工。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阿理克还透过中国文人孟锡钰、章炳汉（字浩如，清宫如意馆画师）的协助，极力翻检古籍，专注考校出处。“因为一张画的缘故连问了十来人，不是问那些不识字的年画购买者，而是请教非常有学问的人，却没有人能说清楚画的内容。”也幸亏他们一再“从街上请来目不识丁的老妇们帮忙，她们自幼受到年画和刺绣的熏陶，对这些内容瞭如指掌。”终于，阿理克融会贯通纂成《粗画解说》的笔记，不啻成为今后研究个案内蕴的第一手材料，岂能轻忽对待、错失取法？

图11：阿理克《粗画解说》复印本（杨永智拍摄） 

2011年11月6日冯骥才为天津大学“北洋美术馆”举办“硕果如花：中国木版年画普查成果展2001?2011”隆重揭幕，入口处即是采用朱仙镇〈柴王推车〉木版年画作装潢，一进门就将《中国木版年画集成》全部22卷铺天盖地铺陈开来，搭配导读图版，营造气势惊人。更特别开辟“墙里开花，墙外也艳：俄日学者对中国年画部份研究成果”专区，俄罗斯即以李福清为代表，运用半面墙颂扬其事功。2012年1月22日由俄罗斯科学院和俄罗斯国家图书馆联合规画，借后者的外国文学中心小礼堂推出“神奇年画世界：19至20世纪初俄中民间绘画展”，这是李福清偕同国家图书馆东方文化中心的收藏品近百幅参展，也是他最一次公开露面。 

图12：朱仙镇“天成”画店师傅涂刷印色的姿态（杨永智拍摄） 

同年8月9日晚上7时59分，他在病榻缠绵之际，交代助理传送给我最后一封电子信：“杨先生！谢谢你的帮忙，我生病，肝癌，完全没有力量，你的李福清。”收到时心头分外纠结，蓦然想起：因为马不停蹄地周游世界，他只有随身的行李箱，缺少固定的研究室和写字桌，所以用纸十分精省，凡是各种卡片、绿格稿纸、打印纸、研讨会回条，甚至南开大学信纸都贴身带着， [5]空白纸背总是回收书写。10月3日病逝莫斯科，享寿80岁，当月20、21日冯骥才随即在天津大学召开“李福清中国文化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廿位学者齐聚吊唁，哀悼追念，我是这般的表达：“他在生前一直没有机会享受清福，现在，他就在我身后的相框里，照片中的他终于可以歇息了。我从台湾来，要与各位简介陪同他考察台湾木版年画的田野经历，也算是是一个地陪吧，陪的不是游山玩水，即使是美丽宝岛的好山好水，李教授专心注意的却是收藏同好珍藏的故纸残画，其上浓缩的华夏文明：风起云涌，目不暇给！”

图13：朱仙镇张晨云师傅未婚妻石静“走趟子”的动作（杨永智拍摄）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旅台京派作家唐鲁孙曾经撰文：“华北最著名的产地，有天津西边的杨柳青，俗称卫画，有深州附近的武强县，山东潍县的杨家埠。” [1]资深京剧理论家齐如山亦如是说：“吾国出产这种画之地，只有两处，一是天津西边，杨柳青镇，一是深州武强县城内，其它各省或亦有之，但规模极小，全国最大者，数这两处。” [2]再上溯至同治10年（1871），时年31岁接掌直隶深州知州的吴汝纶（1840?1903）编纂《深州风土记》，迟至光绪26年（1900）才以“文瑞書院”名義面世，书中言及：“武强地瘠人贫，物力稍绌，民往往画古今人物，刻板集印五色纸，入市鬻售，悦妇孺，其事至鄙浅，然颇行远，远至山西太原。”也是大约同时间，关注此地生产木版年画的俄国人，已经动身出手来中国挖宝了！ 

图01：1954年河北省武强县旧城南关（张春峰拍摄，杨永智翻摄自《河北武强年画》）

图02：清代武强县街关镇十字街牌坊遗存的石柱础（杨永智拍摄） 

兹以俄罗斯为例，如今在莫斯科“国立东方民族艺术博物馆”典藏〈破虏〉、〈千里驹〉、〈计妹图〉、〈花园赠钗〉、〈三世修全图〉、〈新刻众芦（绿）林大破金光阵〉、〈新刻穆府（搜杯）〉、“大兴”画店〈摇钱树〉（以上《苏联藏中国民间年画珍品集》刊登）；〈七子八壻〉及“东大兴”画店〈赠镯〉（在《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俄罗斯藏品卷》刊登）。在圣彼得堡“国立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典藏〈哪咤认母〉、〈莫言功名晚‧今科要夺魁〉、〈骑牛童•骑马童〉（1906-1907年汉学家阿理克购自山东）、〈官上加官〉、（南关）城里北街“恒茂”画店〈回营跑红旗〉〈持笔书童〉〈如意长生•吉庆如意〉〈连生贵子‧富贵长寿〉、“义和”画店〈桃献千年寿‧榴百子图〉（皆是1907年阿理克购买）、“东大兴”画店〈燕青与王千妹子成亲〉（以上《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俄罗斯藏品卷》刊登）。

 在圣彼得堡“俄国地理学会”典藏〈白绫记〉、〈绣门帘〉、〈廿四忍〉、〈延庆打擂东汴京〉、〈十二月姑娘标〉、〈唐太宗跨海征东〉、〈桑园寄子‧弃子留侄〉、〈家有摇钱树‧狮象驼（驮）来聚宝盆〉、〈麒麟送子生福地‧富贵满堂到德门〉、〈春牛驼（驮）来千倍利‧喜象引进四方财〉及〈地动山摇收五谷（谷）‧酒色财气戒一篇〉（共计11幅，全由1897年植物学家科马罗夫购自东北）；在城郊奥拉宁包姆市“中国宫”典藏“新兴”画店〈摘桃〉，这是阿理克在1906-1907年从北京得手（《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俄罗斯藏品卷》刊登）。此外，“列宁格勒公共图书馆”典藏“东大兴”画店〈喜子得寿〉（《苏联藏中国民间年画珍品集》刊登）；“伊尔库茨克州艺术博物馆”典藏“宁泰兴”画店〈龙凤配〉（《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俄罗斯藏品卷》刊登）。“国立雷宾斯克市历史建筑和艺术博物馆”典藏“永记”画店的福神像；“共青城造型艺术博物馆”典藏列宁格勒收藏家瓦西里耶夫捐赠的河北门神2张。 

至于欧洲，在英国“大英博物馆”典藏〈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及“义泰兴”画店〈财神献万宝‧万金涌门好〉，中央美术学院退休教授薄松年亲见（《河北武强年画》刊登）；俄罗斯汉学家李福清则著录：“伦敦木版基金会”典藏早期年画4幅，德国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典藏华伦斯坦的旧藏〈百子玩耍〉、〈孔明祭风〉、〈高怀德招亲比武〉、〈独占春魁〉、〈采茶歌〉，奥地利维也纳私人收藏武强出品对楼〈三人结拜〉和〈娃娃戏〉，波兰“华沙民间博物馆”典藏60幅，包含“双顺”画店〈三肖洞图〉，加上〈孟姜女辞父〉与〈捉喜良连夜进长城〉。[3] 

遲至廿世紀的二、三十年代，國內有識之士才著手進行木版年畫的保護和搶救工作，例如在1931年，齐如山体认到藻绘涂丹的木版年画日趋没落滞销，业者不敢多印，眼见即将停产，乃纠集十多位同好合资图谋保存，向杨柳青“戴廉增”画店商量：“把所有的底板都印十几张，我们每人分一份保存。……虽然印了一个全份，但只是杨柳青的一部份，武强的画，还一点未得印。” [4]說明彼時武强作品之不易得可見一斑。 

北平学人孙家骥（1919?1978），年轻时连求学带做事住在天津近廿载，1934年采集到的〈灶君节气全表〉至今仍存；1937年与天津私立浙江中学教师于鹤年结识，从此以纸马、年画缔瀚墨交，深受其鼓舞看重，居然搜求到清代武强南关“吉庆和”画店出品，至今海内外硕果仅存孤本〈秦琼‧尉迟恭〉门神一对！[5] 

1946年年底孙家骥毅然决定携家买舟渡台，次年正月到过宝岛中部南投县竹山镇，意外邂逅与武强极相似的小型门神。1957年9月间慨然将六百余份纸马无偿捐赠（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1970年2月武强门神成为台北市《文艺月刊》封面设计，可惜出处竟误植作“故宫博物院珍藏”。1977年10月历史博物馆委托民俗学者郭立诚，从他的捐赠品里精选95幅（包括此对门神），条理说明，以《中华民俗版画》行世。其实，知名度最高的衍生品却是邮票，台湾邮政总局在1990年元月19日起发行两套门神邮票，其中一套是由出生花莲的邮票设计师李光棋依据武强门神修改后重新绘制，顺势推广风行，化身千万传宇内，薄松年赴美讲学之际还曾经眼过；与内地迟至2003年采用天津杨柳青出品〈钟馗〉、2006年汲取河北武强出品〈五福临门〉入选邮票主题，更具先见知明，引领风潮。 

图03：孙家骥收藏武强南关“吉庆和”画店〈秦琼‧尉迟恭〉（杨永智翻摄）

图04：李光棋修改重绘〈秦叔宝‧尉迟敬德〉邮票（杨永智翻摄） 

关于“吉庆和” 画店出品的门神评价，郭立诚言简意赅：“本图刻工构图均极精美，此乃板图（按：应是版画两字误植）精品。”陈兆复则称道：“采取丰满、均衡、对称的构图，……采用戏剧性的装饰身段。”薄松年更推崇备至：“民间艺人在塑造形象时特别夸张头部的比例，更加强了体魄雄伟、虎背熊腰的感觉，仅用红、黄、蓝、紫四色套版，却造成绚丽多彩的艺术效果，极富于装饰性，与此相仿的作品亦见于潍县及朱仙镇等地的门神中，但以此为最精，堪称是民间年画中的上乘之作。” [6]而〈秦琼‧尉迟恭〉在何时回流并普及内地？

 我先简单介绍亦师亦友的马习钦（1959?），武强县城西关村人，从小即着迷于雕刻，念书时就会利用课余闲暇治印。1974年初中毕业，向武强唯一刻版女师傅孙惠荣习艺。三年之后正式成为武强画厂的刻版工人，翻刻不少传统历史故事题材。1978年拜师贾元祥、李长江，之后又向路治国学习书画，向韩侦祥学习木版年画印刷工具制作及印刷技巧。1986年进入武强年画博物馆工作，1988年复刻〈鞭鐗门神〉获得大英博物馆收购典藏。1990年到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进修，1993年取得工艺美术师职称。1996年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美术系，不断丰富本职学能，积极拓展底蕴视界。1999年担任武强年画博物馆副馆长。九十年代着手翻刻当地具有代表性的传统画题，比如〈张天师〉、〈五福临门〉、〈张仙射狗〉、〈财公财母〉、〈天官赐福〉、〈鞭鐗门神〉及〈戳刀门神〉，保护性的抢救为武强博物馆留下一批珍贵的资料。先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民间工艺美术家”称号，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称号，国家文化部授予“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称号。[7]退休之后经营“承艺斋”画店迄今，仍然坚持武强传统，为发扬固有特色而努力不辍。 

再检视《中国木板年画传承人口述史丛书/武强年画：马习钦》的附录二：〈马习钦代表作目录〉，就在“仙佛神像类”项下明载〈秦琼敬德〉，刻印年代是1993年，形式栏内填写：“木版套印（一对，老版翻刻）”据马习钦亲口告知，门神样稿就是参酌《中华民俗版画》图版复刻。 [8]又翻阅1996年张春峰主编《河北武强年画》，在第49页刊登〈鞭鐗门神〉，标注尺寸之后，还加题“古本再版”四字；1998年薄松年编辑《中国门神画》，在收录的图版上还能看到他加钤“薄松年鉴藏印”朱文印一方，益显珍视。日前，我收到武强年画博物馆更新的宣传画册，封面正是采用马习钦所刻“敬德”墨线版，昔时年代误植作清代的折页早已汰换。然而，2007年9月间在天津美术学院美术馆推出“武强年画博物馆藏年画精品展”，宣传画册首页也发表此图，题名之后却错植“清代版”，这是供图的武强年画馆失察？抑或策划的美术史论系木版年画研究中心疏忽？翻刻老版新印的确是事实，诉诸文字传达之际理应坦白交代，清楚负责，若能添注“古本再版”“复制再版”“再版重印”“翻刻”等字眼，才不致贻笑方家。 

图05：武强年画博物馆印行宣传画册的封面（杨永智提供） 

除了复刻〈秦琼‧尉迟恭〉以外，今年马习钦又成就了一桩艺林美事：话说2014年元月10日我透过他驾车导引，一起拜访武强县街关镇大韩村“鑫德兴”画店主人韩更亮（1951?），1976年他就开始利用原生态手法，委请大段庄耆老吴春沾提供画稿，资深雕版师娄根深、娄来宾父子拣选杜梨木刻版，原汁原味生产木版年画，复刻品类已达36种。或许是机缘巧合注定，福至心灵的我居然在他的压箱宝里（昔年留存旧图画稿）淘出一张〈各显其能〉墨线印本，画幅左下角还锲着“泰兴老店”木记！ 

图06：马习钦在“承艺斋”画店的作坊里整理杜梨木料（杨永智拍摄）

图07：马习钦为“金泽工艺社”演示雕版时专注的神情（杨永智拍摄）

图08：马习钦自制个人专属的鹰嘴刀（杨永智拍摄） 

武强年画店自清康熙朝兴盛传衍至晚清，在南关开业并留下名号可考者计144家，其中最具盛名首推“宁泰”、“泰兴”、“天玉和”及“万兴恒”四大家，各家都拥有印画案子50台左右，常年生产。 [9]可惜古雕版及旧印纸流传十分稀罕，尤其是“泰兴”画店的遗存，如今犹未见群书登录。〈各显其能〉本来是韩更亮的同乡农民祖传的一块老版子，终究不舍割爱，乃求刷印线稿留底，以俟来日复原。当年我拍照存档，脑海里烙下极深刻印象。等到2015年12月2日因缘再接轨，接受上海“金泽工艺社”社长梅冰巧女士托负，我再访武强“鑫德兴”“承艺斋”两画店，终于获得韩更亮首肯提供原寸打印件，经由马习钦照样过稿（省略“泰兴老店”木记，替代“金泽工艺社”以誌新意），分色刻版，仔细套刷，限量精印一千张，今年元宵节在上海市郊金泽镇下塘街“金泽工艺社”举行“河北武强传统暨台湾创新年画双璧展”同步发售。猴子生性好动急躁，跳上纵下，没半刻安宁，画心勾摹群猴认真替代活人，充当杂耍演员，抒长其才，各擅胜场，特别是在两只绵羊背上倒立，一改“马上封侯”俗套，象征“送羊迎猴”创意，重现往昔燕赵形象质朴，用线简练，富含刀功木味的风格于万一。 

图09：武强“泰兴“画店〈各显其能〉墨线版打印本（杨永智提供）

图10：上海“金泽工艺社”复刻〈各显其能〉四色套印本（杨永智提供）

图11：〈各显其能〉灵猴倒立在绵羊背上（杨永智提供） 

2013年12月28日傍晚，冯骥才院长在天津大学举办《中国唐卡文化档案》项目论证会作出总结性点评时，特别举例表扬：“我们的专家委员会一定要做一件事儿，在现在调查的，那个比较成熟，调查的东西比较符合调查提纲的，我们先编出一个样本来，我们当年做《中国木版年画集成》的时候就是先把《武强卷》做出来。”而《武强卷》的编纂正是由薄松年负责掌舵。 

图12：冯骥才院长公开发言赞扬《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武强卷》（杨永智拍摄） 

薄松年在2015年3月28日写信与我，商讨丰润县东丰台（河东货）年画产地的问题，不吝费心点拨：“河北省三大年画产地是杨柳青、武强和东丰台。对于武强（河西货）我了解较多，……武强早期年画有色彩雅致版刻精美者，应有画师创作力量，又可从京都文化中寻得线索，但后来发展了杨柳青之半印半画，与杨柳青联系是武强有大量技艺较高的刻工，去杨柳青打工，从而带回画样甚至刻版，但后来他们根据自身条件独立发展了粗犷的画风，集中于神货和戏曲，有的是杨柳青画样不再加人工彩绘，有的则另起炉灶形成自己的风格（姑不论其艺术质量如何），专以廉价满足底层需要。武强刻工亦到东丰台售艺（如“飞刀李氏”，其后人李长江我曾见过，他的弟子马习钦曾经在武强年画博物馆工作）。” 

翌年5月28日，我们携手应邀参加韩国原州举办第七届“世界古版画文化祭：国际学术大会”，主办方“韩国古版画博物馆”韩禅学馆长热忱分享多年的珍藏，让我有幸拜览“戴廉增”画店〈女十忙（上册）〉，也亲见带有武强早期年画画风的〈新刻过新年（头册）〉、〈天下忙庄稼（下册）〉、〈姑娘要赔送（第四册）〉、〈喜见红梅结百子〉等贡尖傑作，不仅抚触到武强“义合”画店出品〈春夏秋冬发福生财〉木雕老版，还捧回马习钦昔日来馆亲手刷印纸本，此番殊胜怎能不欢喜赞叹，永矢弗谖！ 

图13：薄松年与作者在中央美院退休宿舍书斋

同持〈春夏秋冬发福生财〉墨线版印本合影（桥爪佳子拍摄）

蓬莱洵美是吾乡：记日人西川满与我翰墨缘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日籍文学家兼书籍装帧家西川滿（1908?1999），出生于日本福岛县会津若松市，才三岁就举家来台，直到1946年4月遭当局遣送返日为止，前后居住宝岛近36年，度过生命中最灿烂的黄金岁月。1934年元月，他从东京早稻田大学法文系毕业，旋即返台接掌全岛第一传媒《台湾日日新报》学艺栏副刊主任，成就关注台湾风土民俗，转化观照台湾文学第一人。在施展自身文学禀赋及抱负的同时，积极结合内地与岛上作家、艺术家、学者教员并肩，善用该报版面及《书物展望》、《书窗》、《爱书》、《文艺台湾》、《妈祖》、《妈祖便》、《三童子》等刊物互通声息，宣扬爱知识、崇浪漫、重美术的文艺时尚。 [1]“夏天穿着麻质白西装，英俊潇洒，父亲西川纯是台湾煤矿巨子，家境富裕，西川满天生贵族气质，喜欢限量版本，装帧美丽线装书。” [2]十八岁就成为西川满校对出版物的助手，已故台湾文学家叶石涛（1925?2008）还这般眷恋着。

图01：1939年9月西川满自印诗集《华丽岛颂歌》发表〈雨猿桃戏图〉

（郑津梁摄于台南开元寺，林汉章提供）

图02：1940年4月《台湾艺术》第2期刊登西川满与台南米街门神木版画合影

（吴三连台湾史料基金会提供） 

就在西川滿的晚年，我與他通信笔谈逾三載，除開親书手澤之外，或附赠《わたしの造つた限定本‧地の卷》（1990年7月7日由“日孝山房”私版）、《華麗島讚歌》（1996年9月9日由“人間の星社”出版）圖書，或饋贈〈米街〉、〈紅毛城〉、〈雪女〉命题的包巾，或函送“人間の星社”發行《猩猩》雜誌，提攜後進之美意初衷，溢滿紙端，每回捧讀總是感銘五內。1999年3月27?28日，我应柳宗理（1915?2011）馆长的邀请，飞赴东京“日本民艺馆”参加“第三届中国民间版画国际专题研讨会”，欲将宣读论文〈台南“王源顺纸行”沧桑史〉携至西川家面呈，孰料，2月24日他却因肾疾骤然辞世，缘悭一面，未聆玉音，深以为憾。兹检视自藏有关西川满二三事物，略作叙录，希冀补充他自诩台湾为其第二故乡、终生眷恋不已的旁证。

图03：1935年9月《妈祖》第6期西川满委托宫田弥太郎复刻米街〈加官、晋禄〉文门神

作书衣设计（杨永智提供） 

考索有关于近代台湾木版年画集散地：台湾府城米街（今台南市新美街一带）生产销售情况的具体描写，应推1940年西川满发表小说《赤嵌记》当中的片段：“走到一家卖金银纸店前，我停下来看一个穿水兵服的女生，用大毛刷子浸在墨汁里，很快速印着祭神用的版画，粗劣的纸面瞬间印出了‘黑虎’或‘白猿’，真有趣，使我看得入迷了。我进入店内，向胖男人买下几套版画，然后仔细地观察堆积在店内的各种印刷品。八仙桌旁边，有位眨着眼睛的老婆婆，用双手捧着大碗在吃粥，而那桌子上有一幅旧版画，吸引了我。黑画框虽脏，却用上等的竹纸印刷的，把坐轿的年轻夫妻一行队列，画在中间圆形里，印刷的线条淡墨，加上古代朱的、绿与赭黄。” [3]

图04：1940年12月西川满特选台南米街纸店出品〈时招万里财〉骑马天官一对

成为《赤嵌记》封面装帧（郭双富提供） 

我推测引文中提及的版画极有可能是台南米街“吴隆发”纸店出品的〈状元游街〉纸扎木版画，亦名〈皇都市〉、〈天胎），这是台湾民俗在农历七夕祭拜“七娘妈”（俗名“七仙女”、“七娘夫人”）时必备的〈七娘妈亭〉糊纸组件。 [4]西川满透过现场目击的偶然记录，意外勾勒出印制〈白虎钱〉与〈白猿钱〉两种外方纸的时空情境，却更有意识地凸显南国庶民手艺的华美。当时，陪同他在米街买些土俗宗教版画的是台南州立第二高等女学校教书的新垣宏一（1913?2002），他还追忆起：“西川之最大杰作《赤嵌记》就是如此诞生下来的。” [5]“台北文坛的西川满趣味愈来愈浓，华丽的异国情调世界，不仅诱发池田敏雄对民俗的研究，也激励《民俗台湾》的创刊。” [6]

图05：台南米街“吴隆发”纸店出品〈状元游街〉纸扎木版画（杨永智提供） 

打从1934年9月开始，西川滿就在自宅創辦“媽祖書房”，發行《媽祖》雜誌，至1938年3月為止，共計16號；1936年5月，他在日本《書物展望》雜誌第58號發表〈臺灣の宗教版畫〉，1938年3月再將“媽祖書房”更名“日孝山房”，並且刊印《臺灣風土記》雜誌，僅4冊，上述刊物的裝幀及插圖，幾乎自臺灣木版年畫中取材善用，同时力邀版畫家立石鐵臣與宮田彌太郎擇精復刻，上彩填色，成就他私家獨特趣味的特色。影响所及，专题探究台湾庶民文化，由金关丈夫、池田敏雄主编《民俗台湾》月刊，也选在1942年11月刊登〈云马〉纸钱（立石铁臣复刻）；1943年2月刊登〈甲马〉纸钱（立石铁臣复刻），3月刊登〈大王〉纸钱，4月刊登〈天官〉纸钱；1944年8月刊登〈天狗〉纸钱作为刊物封面。甚至发展到战后，由邱坤良主编《民俗曲艺》期刊，也在1981年4月刊登〈卖金纸的侏儒夫妇〉（奚淞创作），9月刊登〈十二元神钱〉成为刊物封面；由郑炯明发行《文学界》杂志，亦在1984年2月刊登〈才子寿〉金纸，5月刊登〈总马〉纸钱（刘文三设计）视为刊物封面。

图06、07：西川满将台湾民俗习用〈白虎钱〉转化成自营“日孝山房”的形象标志

（杨永智提供） 

西川满居台期间曾经写过一首以〈灯座〉为题的日文诗，大意是：“台湾的版画之中，最美丽的是使用〈灯座〉的东西。〈灯座〉献给天上的神明，金纸的筒上贴着版画。” [7]的确，五色斑斓的水印版画在层迭布局之后益显辉煌醒目，具体而微投射出台湾百姓奉献玉皇大帝、地藏王菩萨、诸府王爷等神祇的最高敬礼。1995年12月31日我偕玲玉小姐新婚前夕，特别拣出多年田野访调搜得〈状元游街〉与〈灯座〉的珍罕印本，委托台北市“王行恭设计事务所”量身设计喜帖一款，并且邮寄西川满分享喜悦。孰料，他竟在来年2月23日编辑《猩猩》杂志第301号，收录在封底〈一品红〉专栏推介，着实让我受宠若惊。

图08：西川满在《爱书》期刊发表钢笔描绘〈灯座〉示意图（林汉章提供）

图09：战后初期台湾纸扎师傅仍用木刻版画糊制〈灯座〉成品

（日本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参考馆提供）

图10：活用台湾〈七娘妈亭〉、〈灯座〉木刻版画元素印制的喜帖封面（王行恭设计）

图11：西川满在《猩猩》第301号封底的推介启事（杨永智提供） 

“文英馆”原本是台中市政府文化局最早的前身，自1976年年底由台中市籍知名企业家何永捐款兴筑，次年10月25日落成启用，首开风气之先，成为全岛各县市立文化机构的滥觞。资深台湾文学作家陈武雄衔命接掌首任馆长，开馆之初即就教市内贤达耆儒，博采众议，逐年以专题专目的方式，致力罗致与台湾相关的民俗器物，尤其以木版年画的雕版为重点特藏。1996年2月文建会择定在馆舍二楼成立“台湾传统版印特藏室”，6月便将我耗费两载整饬馆藏编成《台湾传统版印图录》付梓。西川满收到赠书之后立即覆信：“其中巨细靡遗的收集到我在台湾时陆陆续续曾经使用过的作品，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之外，就好像替我找回久未晤面或失散已久的孩子一样，兴奋之情，无以言表，并深切感受到时代的变迁。” [8]

图12：1996年6月刊行《台湾传统版印图录》封面（黄雨亭翻摄、王行恭设计）

图13：2013年10月面世《台湾传统版印特藏室典藏图录》封面西川满终未能见（许依蓁设计） 

溯自1994年年底，由台南市文献委员会黄天横（1922?2016）委员、奇美博物馆潘元石馆长与我率先发起成立“台湾年画爱好会”，翌年3月到8月之间，接连发行〈筹备期刊通讯〉共计6号。1996年元旦，会刊《米街》正式创刊，至2001年6月为止出版3期，尔后因故暂停。2008年8月，再改由黄天横偕我踵事前功，继往启后，再度标榜创会宗旨：“对于年画、其它版画、藏书票……等爱好、收藏、制作、推广者，以从事信息交流、搜集研究、教育推广、创作之组织。”封面亦更新设计，选用西川满的生前手泽，也藉此追念他对于这个美丽岛屿的终生炽爱。

图14：1998年12月西川满为“台湾年画爱好会”会刊《米街》题字（杨永智提供）

图15：2008年8月《米街》第4期复刊号封面（张峻玮设计） 

毕生致力收藏，进而活用并宣扬古书之美，也是西川满个人雅好的导向。1941年8月他在《文艺台湾》第11号〈保佑平安〉随笔专栏上，披露他偕同日籍学者新垣宏一、台湾史专家石旸睢（1898?1964）到台南市内古书肆，意外购求光绪12年（1886）由姑苏玛瑙经房刊刻《玉历钞传警世全书绣像》（按：此为书皮黏贴的签头书名，该书封面另题作《地狱变相》），加上《大悲咒》经折本。后者甚至辗转交给立石铁臣，作为1941年11月，西川满出版第4本诗集《采莲花歌》装帧时的灵感参考。 

“我喜欢彰化。五十年前在去鹿港的回程当中，曾经在彰化的古书店买到《观音经》的木刻版画经折本，此书实在太精采了，使我一直无法忘记这件事。不过经书被我留在台湾，至今无法再见，实在遗憾！”这是1996年8月27日西川满来信道出的一番愁怅，纵使《观音经》至今去向不明，我却透过台北市“百城堂书店”主人林汉章的慨然割爱， [9]拥有西川满在台期间收藏，由清代台南府城知名书坊“松云轩”出版《灵宝北斗经》的线装木刻本一册，如获至宝！是经归属道教经典，以红色金宣作书皮，刊“北斗经”三字（按：推测应为书法家吕世宜楷书上版）。封面印红色纸，刷出经名与“台郡天公坛，炉下总理六品衔卢崇玉敬刊，每本定工料银□分□厘”（按：咸丰年间初刻时有“住台郡统领巷松云轩内存版”木记两行，已遭剜去，推测应是1921年雕版移转予台南市昌仁堂，店主黄来成重刷时剔除），内文计33叶，附镌伽蓝护法像1幅。我经眼逾廿册，此书品相为最佳者。

 

图16、17：西川满旧藏《灵宝北斗经》封面及封底护法伽蓝绣像（杨永智提供）

此外，西川满还依据光绪13年（1887）上海“扫叶山房”出品《绘像列仙传》为底本，从1939年2月7日起，逐日在《台湾日日新报》上发文推介，同年7月，再以“日孝山房”名义集结复刻成线装“豆本”，取用日本福岛县会津地区生产的“荒皮入手漉纸”作书衣，日本本州岛富山县出品的“黄染药袋纸”为书皮，福建手工抄制的竹纸作扉页，日本高知县土佐特产的“云母入手漉纸”为内页。版框高11.4厘米，宽8厘米，版心刊书名及页次，下刊“日孝山房藏版”，选用蓝、黄双色套印，锲出包括八仙等计22幅仙人图像，附载日文解说，共46页。限定发行555部，其中前55部充作“纸人版”，其它则皆视为“豆马版”。

图18：西川满“日孝山房”发行限定本《列仙传》第495部的书皮（杨永智提供）

图19：《列仙传》精印〈铁拐先生〉绣像与图释（杨永智提供） 

1956年元旦，台南市文献会委员赖建铭（1915?1986）利用在安平“大明印刷局”工作之便翻印前书，封面易题：“海东山房藏版”，用纸、版式均因陋就简，仅在书末〈编后〉补记：“以八仙冠首……再继以道家的始祖老君，以下诸传则依年代编次，而殿以张道陵，计得二十四篇。绘像则取材于清代古版《列仙传》木刻本及《芥子园画传》等书。”对于西川氏之功竟然只字未提，且与“日孝山房”本相较，照单全收之外，仅只增列〈刘晨〉与〈张道陵〉两则，惟定价3元的普及价差强人意耳。

图20：2011年9月3日（台北）国立中央图书馆台湾分馆举办“西川满大展”开幕典礼上

我与西川满长子西川润教授合影（陈秋燕拍摄）

百年师徒同际遇：阿理克李福清开封年画缘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早在1907年7月17日，年轻的俄罗斯汉学家米•瓦•阿列克谢耶夫（1881?1951，以下行文简称阿理克）在中国旅行的日记写下：“今天我终于去了一趟朱仙镇，不仅买了许多有意思的东西，而且还参观了年画作坊，最主要的是，我同这个作坊好客而健谈的画师先生谈了很长时间。这次参观对我非常有益，因为我再一次验证了我对年画生产及其社会意义的观察和结论。” [1]依据他的高徒李福清（Riftin，Boris Lyvovich，1932～2012）撰文〈中国木版年画在俄罗斯〉谈到寓目所及，今天在圣彼得堡“国立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即冬宫博物馆）、“宗教历史博物馆”和城郊奥拉宁包姆的“中国宫”都珍藏着百年前阿理克从中国辛勤采集的木版年画，当中就包含河南开封朱仙镇的精品。 [2]

图01：阿里克肖像（翻拍自《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俄罗斯藏品卷》） 

将阿理克极为丰富的收藏正式推介给中国学界知晓，应该是在1990年7月，由李福清邀请王树村、刘玉山共同编辑《苏联藏中国民间年画珍品集》，北京中国人民美术出版社、苏联阿芙乐尔出版社同步发行。李福清在书前撰写〈中国年画及其俄国收藏者〉专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最末段的指涉：“从中、俄民间版画比较可以看到，不同民族的民间艺术，正如民间文学一样，在类型学上都有不少出自人类生活共同规律相似之处，尽管在相似题材的处理上会有种种民族的差异。”虽然李福清未及举证，我却透过他的关门女弟子，正在杭州中国美术学院版画系攻读硕士学位的萨莎小姐协助，将经眼所得朱仙镇“永□老局”画店旧版〈新春图〉、现代复刻“天成”画店〈大吉图〉（尚有〈大利图〉可相配对），与1881年俄国民间创作木版画〈黑骑士骑公鸡〉相比较， [3]朱仙镇的画意是“一对童子骑乘百鬼辟易的公鸡（吉祥），手持牡丹（富贵），日出月明（正大光明），磬（吉庆）、荔枝（得利）与如意绕身。”，俄国的画意是：“大家称我是骑公鸡的黑骑士，姑娘都喜欢我。"“姑娘看见骑士骑公鸡，决定自己要骑母鸡。” [4]中国男孩讨喜求利，俄国军人争强求偶，含义不尽相同，笔法各出机杼，构图竟然大体近似，或能为李福清的看法作补充。

图02：开封朱仙镇画店出品〈新春图〉（杨永智提供）

图03：1881年俄国民间木版画〈黑骑士骑公鸡〉（萨莎提供） 

2009年10月《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俄罗斯藏品卷》由北京中华书局隆重问世，这是踵继前书又一煌煌巨作，该书的灵魂作者也是李福清，1932年9月7日他在列宁格勒（今俄罗斯圣彼得堡）出生，毕生致力于中国神话、民间文学、古典小说、木版年画、中俄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从1992年开始，以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首席研究员及通讯院士来台讲学十年，陆续应聘新竹清华大学、台北淡江大学、台中东海大学及静宜大学客座，开授“中国民间文学”、“三国演义”、“台湾原住民文学”等课程。

在1995年元旦到2月28日之间，李福清居中運作引荐，从圣彼得堡冬宫博物馆典藏的五千余幅木版年画当中精选两百张，囊括金代刊印的〈义勇武安王位〉、〈四美图：随朝窈窕呈倾国之芳容〉及〈官员与仆役（亦名：增福相公）〉，搭配〈大逛花灯〉（天津“戴廉增敬记”出品）、〈庆偿（赏）花灯〉、〈合家欢乐过新年〉、〈贺新年三分图〉、〈麒麟送子（对）〉、〈状元及第‧加官进禄〉、〈五伦图〉、〈妻财子禄〉、〈寿星〉、〈灶王夫妇（双座灶王）〉，加上山东杨家埠〈镇宅神虎〉（“南公兴店”出品）等杰作，飞赴（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展出，首开宝岛宣扬此一绝艺自海外归来的绝佳机缘，我亦躬逢其盛参观，殊胜欢喜。

图04：《俄罗斯冬宫馆藏：中国年画特展》图录封面（杨永智提供） 

也是同一年，李福清来到东海大学中文研究所兼课时就是以“木版年画”与我结识，切磋彼此的收藏，委托我协助他翻摄写书使用的图片。同时抓紧机会，放下粉笔的课余之暇，一同深入民间，与岛内各地收藏家们交游，企图厘清此项民间美术入台以来如何风行流通、策展收贮等方方面面，每一次互动分享，莫不开诚布公，重视田野采集，治学严谨的风范，每每让我击节不已。结束讲学，返回俄罗斯之后，他继续周游列国，为采集《各国收藏中国木版年画总目》而奔波。

图05：1999年3月25日李福清与我拜访“日本民艺馆”柳宗理馆长（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之子，施美祯拍摄） 

从2002年10月由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冯骥才领导的《中国木版年画集成》出版工程正式启动，逐年完成以产地分卷的高质量专辑。2006年2月聘请李福清担任特邀编委，着手进行《俄罗斯藏品卷》的访调编纂，自此，他更积极为该卷论文图像，奔走域外，期臻完善。2008年元月13日他与我先去朱仙镇北关敬老院门前，在全方位手艺人张廷旭师傅家不期而遇。同时更印证他此行首要目标：1907年恩师阿理克亲身来到“天义”画店购买年画的雪爪鸿泥（当年购买的〈魁头〉可参见《俄罗斯藏品卷》第376-377页），终于如愿以偿。翌日我们连袂到开封中州国际饭店，向“中国木版年画抢救保护发展国际高峰论坛”报到，刚放下行囊，他就催促我拉着南开大学西语系主任阎国栋教授，一头栽进他的客房，并肩校正书稿。何其有幸！首度拜读近八万字的鸿文，仨人就在氲氤暖气间逐字商量，依句推敲，为异国学者的高瞻远瞩所震慑，替两岸传统的更迭消长化欷嘘，浑然无视于窗外的急雪弥天。

图06：李福清亲笔题字赠与朱仙镇张廷旭师傅（杨永智拍摄）

图07：李福清与冯骥才在朱仙镇岳飞庙前合影（杨永智拍摄）

图08：李福清、阎国栋与我在岳飞庙内留影（杨永智提供） 

“回津后对李福清教授的文章译文又做了润色，吸纳了先生的宝贵意见。李教授又寄了若干相关资料参考，现在已经基本定稿。……李教授工作不知疲倦，每天我都能收到他1至2封信，商榷各种问题。”阎国栋在2月20日传送电子信如是说，更能嗅出李福清的念兹在兹，夙夜匪懈。来年10月成书付梓，11月18日冯骥才选在天津大学主办“中俄文学交流计划”开幕式上首发。2010年5月17日当我捧读他远自莫斯科邮寄来台的题赠本，不禁拍案兴叹：满卷年画喜欲狂！

图09：《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俄罗斯藏品卷》特装木匣与平装本（杨永智拍摄） 

《俄罗斯藏品卷》涵盖该国24处典藏机构与两位私人收藏的精华，372幅代表作的产区主要来自天津、山东、河北、河南、上海五处，也包含北京、山西平阳、四川绵竹、湖北武汉、福建福州、广东佛山、苏州桃花坞等产地。分区之后再以“各类神像”、“历史传说/戏文故事”、“娃娃美人”、“吉祥图案”、“民俗节庆”、“时事新闻”、“劝善戒恶”逐项胪列图版，佐以解说数据并呈。正编达439页，附录逾100页，近10万字，辑入〈译者短言〉、〈中国木版年画在俄罗斯〉、〈收藏中国年画的俄罗斯博物馆和图书馆〉、〈俄罗斯学者关于中国民间年画研究成果目录〉4篇文字。

     我认为此书至少具备下列重要的学术价值：首先是李福清对于中国木版年画的田野成绩作了一次大飞跃，非但开拓在上世纪80年代仅知的7处收藏地的视野，从近6000幅存世年画中挑选372件杰作，积累扎实的普查硕果亦超越1990年公诸于世的200幅。不仅在质量及数量上出类拔萃，即便是近岁付梓、同领域的大型图籍莫不瞠于其后，一时之间难望项背。 

其次，附录的〈中国木版年画在俄罗斯〉一文最见苦心孤诣。缘自1896年起，当俄罗斯植物学家科马罗夫（1869?1945）两度到中国满州研究在地植物生态的同时，也慧眼独具买下逾三百幅天津杨柳青及河北武强出品的木版年画，善感先知的他已经敏锐观察到其中蕴藏的民俗价值，正是了解民间文化的好材料。1898年他在圣彼得堡“俄国地理学会”发表讲座，展示“一个头形怪异的骑鹿老人，身边还有一只手持铜钱的巨大蟾蜍”的木版年画，意外触发专注聆听的圣彼得堡大学东方系大一学生阿理克浓厚的兴趣。于是在1906年秋天，阿理克赴北京进修，开启他努力征集木版年画的收藏传奇，因为这是“把中国文学、历史、神话传说变成大众都能理解的东西，丰富了人民的生活。换言之，木版年画符合普通劳动人民的审美追求，保留了千百年来的艺术传统。”入室高弟李福清更强调：“从文化学角度研究中国民间年画，视其为是民间文化最具代表性的文物。” 

此后，阿理克寻找中国木版年画的身影涵盖了天津杨柳青、山东潍县、开封及朱仙镇、河南灵宝、上海、浙江宁波及普陀山、福建福州及厦门、粤东汕头及广州。1910年开始，经常举办相关的展览，发表多篇研究论述。影响所及，罗文斯基、波塔宁、维诺格拉多夫、法国汉学家沙畹、“红方块王子”画派马什科夫、旅行家科兹洛夫，齐为流传域外的中国木版年画关注集结，兴筑成巨大璀灿的华表。 

                     图10：朱仙镇尹辅礼师傅将印纸校正对位的手势（杨永智拍摄） 

相关于阿理克的灵光洞见，透过李福清详细的梳理，字里行间俯拾可见：“民间年画能被所有人理解，而且又丰富多彩。中国的知识分子善意地嘲笑民间年画，但又与之连成一体。年画的根源与文人艺术的根源是一致的，只是形式粗陋而已。”“小艺术不是艺术，而是文化产业，艺术行当。浸润于文化海洋的陈规俗套创造出了比大艺术更加复杂而特殊的艺术世界。”“大艺术和小艺术的界限是浮动的，其传统是一样的。”阿理克通过“通俗”与“雅正”的深入剖析，益发彰显中国文人画与民间年画的系出同源，异曲同工。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阿理克还透过中国文人孟锡钰、章炳汉（字浩如，清宫如意馆画师）的协助，极力翻检古籍，专注考校出处。“因为一张画的缘故连问了十来人，不是问那些不识字的年画购买者，而是请教非常有学问的人，却没有人能说清楚画的内容。”也幸亏他们一再“从街上请来目不识丁的老妇们帮忙，她们自幼受到年画和刺绣的熏陶，对这些内容瞭如指掌。”终于，阿理克融会贯通纂成《粗画解说》的笔记，不啻成为今后研究个案内蕴的第一手材料，岂能轻忽对待、错失取法？

图11：阿理克《粗画解说》复印本（杨永智拍摄） 

2011年11月6日冯骥才为天津大学“北洋美术馆”举办“硕果如花：中国木版年画普查成果展2001?2011”隆重揭幕，入口处即是采用朱仙镇〈柴王推车〉木版年画作装潢，一进门就将《中国木版年画集成》全部22卷铺天盖地铺陈开来，搭配导读图版，营造气势惊人。更特别开辟“墙里开花，墙外也艳：俄日学者对中国年画部份研究成果”专区，俄罗斯即以李福清为代表，运用半面墙颂扬其事功。2012年1月22日由俄罗斯科学院和俄罗斯国家图书馆联合规画，借后者的外国文学中心小礼堂推出“神奇年画世界：19至20世纪初俄中民间绘画展”，这是李福清偕同国家图书馆东方文化中心的收藏品近百幅参展，也是他最一次公开露面。 

图12：朱仙镇“天成”画店师傅涂刷印色的姿态（杨永智拍摄） 

同年8月9日晚上7时59分，他在病榻缠绵之际，交代助理传送给我最后一封电子信：“杨先生！谢谢你的帮忙，我生病，肝癌，完全没有力量，你的李福清。”收到时心头分外纠结，蓦然想起：因为马不停蹄地周游世界，他只有随身的行李箱，缺少固定的研究室和写字桌，所以用纸十分精省，凡是各种卡片、绿格稿纸、打印纸、研讨会回条，甚至南开大学信纸都贴身带着， [5]空白纸背总是回收书写。10月3日病逝莫斯科，享寿80岁，当月20、21日冯骥才随即在天津大学召开“李福清中国文化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廿位学者齐聚吊唁，哀悼追念，我是这般的表达：“他在生前一直没有机会享受清福，现在，他就在我身后的相框里，照片中的他终于可以歇息了。我从台湾来，要与各位简介陪同他考察台湾木版年画的田野经历，也算是是一个地陪吧，陪的不是游山玩水，即使是美丽宝岛的好山好水，李教授专心注意的却是收藏同好珍藏的故纸残画，其上浓缩的华夏文明：风起云涌，目不暇给！”

图13：朱仙镇张晨云师傅未婚妻石静“走趟子”的动作（杨永智拍摄）

瓣香翻悔礼观音：析说天理参考馆藏神像图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1930年起座落在日本奈良县天理市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参考馆，成立以来罗致人类学与民俗学标本极为丰富，尤其是相关中国与台湾的木版年画，包含新旧印本、成品模型以及印刷雕版，业已成为东瀛颇具代表性的典藏机构之一。早在1985年12月24日，由台湾行政院文建会首任主委陈奇禄（1923?2014）博士主导，第三处美术科科长黄才郎、科员萧宗煌运筹执行，假台北市立美术馆举办“台湾传统版画源流特展”揭幕式（纳入“第二届国际版画双年展”的第一部分）。在开展之前，已先委托台南市资深木版画家潘元石（1936?）飞赴日本，透过该馆学艺员佐佐木久育的协助，刷印典藏珍稀台湾木刻原版计34件，并将印本携回装裱，首度曝光与国人分享流传扶桑的鸿泥雪爪。 

图01：撷取泉州“美记”纸店出品〈凤凰牡丹〉屏堵设计的“台湾传统版画源流特展”请柬（李躬恒提供）

图02：“台湾传统版画源流特展”精印图录（杨永智提供）

與展覽同步出版的《台湾传统版画源流特展》图录，也获得学界颇多瞩目，見諸（台北）国立师大附中历史教师郭立诚（1915?1996）发表〈百姓家中的守护神：由五祀到家堂六神〉：“台湾一般人家正堂悬挂的〈观音妈联〉，不论纸本挂轴式或玻璃彩绘屏式，都分为三层，第一层为观音，左右有善财，龙女随侍，中层为妈祖，第三层则右为灶君，左为土地公福德正神，是台湾家户所祀只有四神，而且佛教的观音地位最高，足见佛教深入民间，已和民间信仰之神混在一起，另一方面也告诉我们：家堂神是可以根据信徒们的信仰而自由选择的。” [1]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教授陈清香亦撰写〈台湾早期观音像造形源流考〉：“天理参考馆收藏的一件布局较为特殊，画中上部画观音居正偏右，作微侧面观，莺鸟在祂眼前，即画面左方，善才龙女则同在观音的左侧身旁。观音的画幅约占二分之一强的右上角，其它的左下角才画了妈祖、关公（按：土地之误判）、灶君等。似乎带有一点南宋山水画角边构图的遗韵。”[2] 

2011年10月5日至12月5日，天理参考馆学艺员中尾德仁筛选馆藏中国和台湾年画纸马计54件，在本馆三楼布展：“中华世界祈祷幸福的民间版画”，10月15日午后，先邀请日本大东文化大学院讲师三山陵演讲〈中国民间版画入门〉，随即由我宣读〈台灣傳統版畫研究的歷程與現況〉；11月26日由中尾德仁进行该馆收藏品的介绍与导览。2015年2月21日至4月4日，中尾德仁复拣出馆藏台湾版画计33件，移师东京市神田车站附近的天理画廊策展：“台湾民间祈幸解厄的版画”，2月28日委请三山陵宣讲〈中国民间版画的使用方法〉，2月21、28日再安排中尾德仁作现场导览。

图03：右起三山陵、我、中尾德仁在天理参考馆前合影（陈玲玉拍摄）

图04：我在讲座上介绍台湾传统印刷工具“把子”，委由三山陵口译（中尾德仁拍摄）

图05：“台湾民间祈幸解厄的版画”展示图录封面（中尾德仁设计、杨永智提供）图06：位在日本东京市的天理画廊展场（中尾德仁拍摄）

 犹记得2014年夏天，我陪同策展人中尾德仁、学术顾问三山陵到台湾台南市、彰化县、苗栗县进行两回调研访问，得道多助，陆续获得台南市长赖清德、文化资产管理处长林韦旭、干部陈志昌、良皇宫畔纸扎老师傅施元兴、民权路上“泽承纸庄”戴颜承夫妇、新美街（昔日为清代台湾府城内“米街”）“王泉盈纸庄”传承人王孝吉及王长春昆仲、古物商邓秋彦与赖葳夫妇；鹿港镇“同德发纸艺部”周建绵和周尾兄妹、“元昌行”（清末鹿港染郊老铺）后人李玉銮及李奕兴姊弟、鹿港民俗文物馆副馆长施云轩、馆员李秀梅；竹南镇中港街“福禄寿工房”主持人张益铭与张杨父子……热情招待，倾囊相授。 

图07：2014年8月2日台南市长赖清德（右一）主持“做十六岁”成人礼（杨永智拍摄）

图08：三山陵与中尾德仁向台南糊纸师傅施元兴〈七娘妈亭〉制作技巧（杨永智拍摄）

在天理参考馆的典藏品類中，笔者特别關注于〈观音妈联〉。“屋子里的设备也许很简单，一进大门是庄严仁慈的神像图和祖先的牌位。一张供桌、几把竹椅。” [3]这是1961年10月在台湾宜兰县冬山乡冬山河畔出生的女作家简媜（本名简敏媜），她在散文〈灶〉如此思想起老家厅堂的陈设。引文中的“神像图”在宝岛黎庶的口语里也称呼：〈观音（佛祖）妈〉、〈观音（佛祖、神明）联〉、〈观音（佛祖、神明）擦仔〉、（漆仔）及〈擦仔〉，讀音用語的差异肇因於闽南语发音产生记音的异体字。最早见诸文献者当推：1901年3月21日由日人藤田拾次郎撰述〈土人之年货市‧春联〉：“卖联人一并贩卖神佛之画像，此亦新年之用品，其种类大概一定，为纸底印彩色之廉价品，其种类多为观音妈（观音）、关夫子（关公）、妈祖婆（宋代慈喜之一女子，为海上之守护神）、真武大帝（北方守护之神）、土地公（土地之神）、灶君公（灶神）等。” [4]传衍宝岛以来，供养真武大帝的图像几乎已成绝响。

〈观音妈联〉通常搭配横批及对联，悬挂在家宅大厅或佛堂正壁上，每日以香花灯果供养，朝夕诚意顶礼。制作的方式最隆重者特以手工施彩于绸布或宣纸，然而，善男信女考虑索费不赀，供货商遂因应推出以木版半印半绘（取画稿雕刻墨线版，涂匀墨汁刷印纸上，裱接成幅后再敷色于颜面肌肤、衣冠革履，始得发售）、不断与时俱进，透过石版、丝网版、金属版、玻璃画、计算机喷画等技术更新载体，虔敬初衷分毫不减。纵使木版水印与石印工艺沦落汰换，停产难再，幸赖天理参考馆妥善收贮，吾辈方能拜览奇珍。 

再說2011年天理参考馆为编辑展览图录，特别邀約日本京都市中京区寺町通老字号艺术图书出版商“芸艸堂（うんそうどう）”的浮世绘印刷师傅宫村克己（1936?）， [5]选用手漉和纸“鸟之子纸”来刷印这两幅巨大的版片，每块皆高123㎝、宽50㎝、厚2㎝，其一（被陈清香视作南宋山水画遗韵者）收入《台湾传统版画源流特展》第211页，构图可能是全台唯一，惜旧印本传世未见。其二潘元石赴馆时未及刷印，属于台湾最风行的款式，观音不结跏，适意坐上层，身后有杨枝净瓶与鹦哥为伴，善财童子合掌参拜，龙女（也称良女，与善财合称“善良”）手托“九龙吐焰明珠”协同旁侍，中层为妈祖挟笏坐镇，两位宫娥捧香炉梅瓶陪衬，下层由持笏的灶君与捧元宝的土地相对而坐。

 图09：〈观音妈联〉墨线版（日本天理参考馆提供）

图10：〈观音妈联〉墨线版印本（宫村克己印刷、日本天理参考馆提供）

图11：〈观音妈联〉墨线版（日本天理参考馆提供）

图12：〈观音妈联〉墨线版印本（宫村克己印刷、日本天理参考馆提供）

同时，天理参考馆还搜集到一幅木刻版刷印〈福德正神〉纸本，印本高41.8㎝、宽23.6㎝，出处其来有自：原是已故台湾民艺收藏大家张木养（1933?2000）拥有版片，属于〈观音、妈祖、司命灶君、福德正神〉四合一构图，完整印本高125㎝、宽70㎝，已经编入《台湾传统版画源流特展》第210页。至于〈福德正神〉的独立雕版，照片曾经刊登在1996年5月台湾省立博物馆（今台北国立台湾博物馆）出版《馆藏宗教版画》第7页，尺寸未标。印本则收录在1999年6月（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发行典藏目录《艺术篇（二）》第252页，名称却误植〈石龟溪元帅〉，高55.5㎝、宽39.5㎝，我推测应该是印刷红纸的尺幅。

图13：〈福德正神〉墨线版印本（日本天理参考馆提供）

关于天理参考馆典藏一幅石版油印的〈观音妈联〉，高130㎝、宽57㎝，上半幅观音手执如意，结跏坐紫竹林下，善财龙女及鹦鹉来朝；下半幅妈祖捧圭端坐，千里眼、顺风耳两侧护驾，灶君挟笏，土地握杖与元宝，同坐于凤凰屏风前，两半幅相接以成卷轴，其上再加覆行书〈横披〉：“赞曰：大哉观音，身化竹林，婆心救世，法雨为霖；天妃圣母，湄洲之灵，盛德在水，普济群生；司命福德，主禄招财，家家崇奉，荫庇无涯。敬书”，计52字，为避免机器纸张易脆断裂，馆方特别订制木框固定完善。 

图14：〈观音妈联〉石印夲（日本天理参考馆提供） 

日治时期在台南市本町四丁目经营的“益胜贩卖部”也推出过一款〈观音妈联〉石印本，其上〈横披〉行书：“赞曰：南方开世界，海上驾金身，普物无私滴，陀盘有妙音，观空花映水，音润柳当春，佛法慈悲现，祖称以异人；湄洲圣母在，台岛即分灵；福德载厚土，司命可达天。孟冬，颖川生敬题”，计69字，与天理参考馆典藏的52字相较，雅俗互见，各擅胜场。

图15：台南市“益胜贩卖部”出品〈观音妈联〉石印本（杨永智提供）

〈横披〉亦名〈像赞〉，我经眼过清末宝岛坊刻印本至少4款，（一）“慈云广庇”，计4字，字体与图像合体同镌，潘元石曾经向自营画室教习学生的家长情商借出刷印。 [6]（二）2001年我向台南市旧货商觅得印版：“赞曰：维此大士，随处化身，心存救苦，慈能度人；善才良女、司命福神、天上圣母，庇佑万民，绘图奉祀，百福骈臻。敬题”，计44字，边框采取梅花回纹装饰，单独雕成（高24.5㎝、宽66.4㎝、厚3㎝），不与图像合刻。以上两者皆作汉隶，后面两种则以楷书表现：（三）我从台北市“百城堂书店”购图一幅：“赞曰：端坐莲台上，慈悲千古扬，西天修正果，南海化善良；司命一家主，福神镇境乡；天上圣母图，合家诚奉祀，获福永无疆。敬题”，计49字，边框与（二）相仿雷同。（四）台中市“大屯文化工作室”负责人郭双富藏纸一轴：“观兹色相，音容如生；圣佑普庇，母仪堪称；司权济世，命诏群英；福我善信，德泽匪轻。灵其赫濯，赞厥大成”，计40字，十分巧妙地将观音、圣母、司命、福德四位神明头衔藏头，2007年2月间提供台中市民俗公园“台湾民俗文物馆”展陈。 

图16：〈观音妈联〉横披墨线版侧影（杨永智提供）

图17：〈观音妈联〉的横披布局（杨永智提供）

图18：〈观音妈联〉半印半绘的观音形象（杨永智提供）

2013年10月13-14日，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主办“当代社会中的传统生活国际学术研讨会”，我以〈降世神图话妈祖：从闽台流传雕版图画印证天后圣母形象〉为题，胪列昔日台湾民间使用的68款木刻符箓版画，析分10类分论，在第10类〈妈祖偕众神合图〉援引天理参考馆藏品（即本文第11图）并指涉：这类属于融铸释教、道教及民间俗信的巨型版画，笔者经眼12款，对于已故鹿港收藏大家张敏生（1924?2004）及日本天理大学参考馆收藏精品铭记五内：前者雕版五块合组全套，辗转购自鹿港老街装裱老铺遗存，兜拢刷印完成时画心高134㎝、宽67㎝；后者雕版两块，率由台北市北投文物商陈金德携去日本求售予天理参考馆，图像皆一体雕成，布局构思或端凝持重，或奇趣横生，惜梓人刻工名姓已无迹可寻。[7] 

图19：张敏生收藏〈观音妈联〉五合一墨线版（翻摄自《台湾传统版画特展》图录）

图20：张敏生收藏〈观音妈联〉墨线版印本（杨永智印刷、翻摄自《台湾传统版画特展》图录）

2016年11月2日，中尾德仁从天理参考馆办公室发送一则电子信：“我写完了关于在台南的〈七娘妈亭〉仪式的论文。2014年夏天您为我们调查共同努力的事，太谢谢您了！今天我把《天理参考馆报》送给您。” [8]抚今追昔之余，乃作此篇纪一时之胜，权充来日艺林谈资耳。 

图21：1995年台南市“王泉盈纸庄”传承人王孝吉握持棕榈刷子施墨在〈观音妈联〉墨线版上（邓秋彦提供雕版、杨永智拍摄、高雄市立美术馆录像）

留与儿孙知汉腊：读梧栖钟金水存灶君绣像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细数近廿载，我曾亲访交流的台湾藏书家们，犹如藏龙卧虎的侠客群，或坚持赓续世家先祖遗泽，不负初衷；或出面接手乡邦名贤留爱，矢志扬芬；或孤诣抢救回收废纸残卷，竭虑保护；不吝倾囊挥金，无算旷日守候，耐烦执意，皆为宝岛硕果仅存的古籍故纸留斯文一脉。祖居台中梧栖的藏书家钟金水更是三者兼备，历卅年的涓滴积淀，妥善收贮于自宅「大员文史工作室」。回忆2013年刚过完农历新年，我受邀登门拜览，匆促之间，随手札记，费六月始成图录初编。 

内容区分为：〈壹、正编〉，先列「求无不获斋」刊印《台湾外记》，筹台宗匠蓝鼎元《鹿洲全集》、以及希觏本《天妃显圣录》、《天上圣母真经》4种台湾关系善本。再以〈台湾南部出版品〉为首节，囊括「台郡松云轩」10种， [1] 加上周边坊肆刊印20种，续以台湾地理位置自南往北择要引荐，胪陈台中、彰化、南投地区29种，桃园、新竹、苗栗地区20种，台北、新北两市、基隆、宜兰地区30种。〈贰、次编〉则锁定与台湾出版有直接交通者，包含福建省福州15种，泉州24种，厦门16种；加上广东省6种，上海9种。〈参、附编〉从早年辗转入台与近岁搜求罗致者择优介绍，举凡北京、河北、山西、湖南、江苏、浙江及云南诸省计37种。全书总计收书220种，撰写说明约62500字。 

同时，获得天津大学冯骥才院长慨允亲笔题签并钤印，顾问群吴瑞丰、陈庆芳、郭双富、王明和、龙仕腾及黄盈彰先生们的协力咨询，钟金水并委请同里苏依萍小姐负责美术设计，将北京中国书店卢伟师傅精裱书叶的高清扫描檔费心编排262页，交由「上好美术印刷有限公司」精印1000册，于2013年11月隆重面世。翌年1月21日，台湾民主自治同盟中央汪毅夫主席公开发表致王教授书函一封，尚且提及：「近获台湾学者杨永智教授寄赠的《钟金水收藏台湾关系古籍善本图录》，……知钟金水先生藏有《台湾战记》初印本并见该书书影二页。心中大喜并即驰书与您分享。」 [2] 同年10月8日，南投「国史馆台湾文献馆」特颁奖状一纸并说明：「经本馆奖励出版文献书刊暨推广文献研究审查小组103年评定，荣获非使用政府预算推广性书刊类第3名奖励」，成为该奖项设置以來第3年的殊荣肯定，让我与有荣焉。 

图01：《钟金水收藏：台湾关系古籍善本图录》封面（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图02：国史馆台湾文献馆颁发第3名奖状（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值此腊月祭灶之际，我再拣出是书收录相关灶君信仰的图籍14种，将书影及绣像略依出版时间次第引介于后，分享海内外同好同赏，亦旁证美丽宝岛始终坚持旧俗，礼敬灶君，历久不坠。 

一、台郡松云轩《东厨司命灶神经》：咸丰2年（1852）木刻本，无书皮，封面刊书名及「咸丰二年刊雕，壬子中秋月刊，住台郡统领巷松云轩内存版（按：此两行已剜去）」牌记，经前刊〈经赞〉、〈灶君神像〉及〈刮锅避忌日〉，内文计11叶，首叶刊全名：《东厨司命九灵元王定福真君真经》，经末加刊〈伽蓝护法图〉，以及大正10年（1921）台南市高砂町「昌仁堂」店长黄来成据旧版重刷版权页，定价金3钱，封底楷笔墨书：「弥陀庄大舍甲杨河田敬送」。 

图03：台郡松云轩《东厨司命灶神经》封面（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图04：台郡松云轩《东厨司命灶神经》灶君神像（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二、台郡松云轩《敬灶全书》：咸丰9年（1859）木刻本，分订上、下两册。上册书皮刷《敬灶全书‧上》签头，楷笔书写「林圯埔街魏来仪印送」。封面刊「咸丰九年重镌，松云轩藏板」。内文计75叶。首序云：「因与卢友崇玉重汇旧板，刷送四方，用以广灶君救世一片之婆心云尔，是为序。咸丰庚申年端月，台郡四圃韩溶重刊」。次序曰：「岁道光二十年岁次庚子四月望日，惕心悯世道人敬序，时于咸丰己未年仲秋月既望一日，台郡松云轩主人卢崇玉汇刊」。〈灶君签方序〉落款：「咸丰捌年戊午孟夏之月，松云轩卢崇玉重刊序」。下册书皮刷《敬灶全书‧下》签头，无封面，收录〈东厨司命内科〉50首，〈外科〉50首，《太上灵宝补谢灶王妙经》10叶，经文首叶刊「信士六品职员卢崇玉敬刊」牌记，卷末附刊〈伽蓝护法图〉。相同书名后出者，亦见光绪8年（1882）厦门文德堂及光绪13年（1887）厦门多文斋木刻本，光绪31年（1905）上海文池堂书局及民国13年（1924）上海鸿文堂书局石印本。

图05：台郡松云轩《敬灶全书》灶君神像（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图06：台郡松云轩《敬灶全书》祈求必定如意图（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三、彰邑胜芳《重刊敬灶录经验灵应记》：光绪12年（1886）木刻本，书皮刷《灶王府君敬章》签头（按：惜已佚失），封面刊书名及「光绪丙戌孟秋，彰邑胜芳藏版，每部价银壹角」牌记，内文计83叶，加刊〈惊疳吐泻门〉7叶，分订2册。书末附录捐刻《敬灶章》芳名32位，续印22位，累计刷印1,570本。台中市文英馆、彰化林文龙各藏1部，前者封底加刷大正13年（1924）台北州文山郡新店街邱泽民据旧版重刷，书皮题识：「稻江普化堂附属劝善堂藏本」。

图07：彰邑胜芳《重刊敬灶录经验灵应记》封面（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四、厦门文德堂《灶君签谱》：光绪12年（1886）木刻本，封面印黄色纸，刊书名及「光绪丙戌重刊，厦门文德堂藏版」牌记，首叶刊〈钱代签抽图〉（亦名：〈六十四卦图〉），图说落款：「台郡松云轩卢崇玉谨识」，次刊〈原序〉，由宝山弟子程应星在道光6年（1826）中秋日所撰，内容包含〈灶君神像〉、〈避忌条款〉、〈刮锅忌日〉、〈司命宝诰〉、〈真君劝善文〉、〈灶君劝善文〉、〈签诗〉64首、〈司命宝诰劝善文跋〉（龙溪孙云鸿复生氏在咸丰8年秋9月作），共计23叶，续刊印送芳名1叶半，包括「台彰鹿杨子渊、杨子毅敬印送各一百本」等26条，至少刷印3,446本。本书实为咸丰8年（1858）台郡松云轩《东厨司命灶君灵签》重刊本，相近书名内容还有同治3年（1864）泉州同文堂《定福灶神宝经灵签》，属于大多数台人故乡泉、厦当地书坊業主向台郡松云轩看齐，競相仿刻，回销在地市场，观其版式照单全抄以外，楷书写刻字体转折较为生硬粗糙，不似松云轩笔法圆转如意，由此反映出当时台、闽两地书坊翻印的需求及刻工的水平，对于台湾史家连横所持的看法：「松云轩之刻本也，纸墨俱佳，不逊泉、厦。」 [3]提供具体有力的证明。

图08：厦门文德堂《灶君签谱》灶君神像（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五、台郡彰鹿劝善社《东厨司命灶王府君校正经文》：光绪16年（1890）木刻本，书皮刊书名及「光绪拾陆年季冬重刊，台郡彰鹿劝善社」牌记，内文计8叶，经文末刊灶君在「同治十年九月二十三日临坛校正经文」，续刊印送芳名，一共刷印950本，印版由鹿港北頭郭得意收存。

图09：台郡彰鹿劝善社《东厨司命灶王府君校正经文》首叶（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六、台北文山保觉省堂《恒言备要》：光绪20年（1894）木刻本，书皮双龙标印黄色纸，刊书名卷次部名及「黄搏扶题」，封面三龙标刷朱色，刊书名及「天运甲午孟春，台湾文山保觉省堂敬刊」牌记，续刊〈三圣宝像〉、〈灵官王天君〉、〈灵宝天尊宝像〉，卷首第27叶〈总序〉题注：「以台北文山深坑麻竹遵刻觉省堂中善书《恒言备要》，安惠紫云芸桂功力居多，世人宜将此编奉为法戒，鸾下诸友谨序」，落款：「泉郡邑廪生黄学阶代撰」。内容析分6 卷，以「统、论、纲、领、指、趣」顺序，今残存第1卷计51叶、第3卷计67叶、第6卷计78叶，附录〈堂内诸鸾生善捐及普化印书芳名〉及〈诸善信喜捐及印书芳名〉2叶半，共计32则。

图10：台北文山保觉省堂《恒言备要》三圣宝像（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七、泉州郁文堂《新增玉历至宝编》：光绪21年（1895）木刻本，封面印红色纸刊书名及「光绪乙未年夏刊，《经验良方》附末，泉州城内道口街郁文堂书坊藏板」牌记（按：今已佚失），序文落款：「光绪甲午年孟秋之月晋江玉沙馆主人伯文氏识」，加钤「铭苑美记」店章，分订2册。书前附刊多幅绣像，其中〈本宅司命〉背景即具体镌镂出闽南地区流行，拣选红砖砌造灶台，与其上神龛的摆设。

图11：泉州郁文堂《新增玉历至宝编》本宅司命绣像（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八、泉州成文堂《重刊敬灶录经验灵应记》：光绪22年（1896）木刻本，钟氏收藏2本，书皮印黄色纸，刊「《敬灶宝章》，蔡恩煦敬书」签头及「奉劝世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敬惜字纸」、「福虽未至，祸自远矣，戒食牛犬，免生百病」、「如不暇阅，即祈转送他人，慎勿秽污为祷」牌记3则，封面印红色纸，刊书名及「光绪丙申孟冬重刊，泉郡成文堂藏板」牌记，书前刊〈司命灶君宝像〉1幅，内文计84叶，附录印送芳名，包括林坤司（泉州著名刻工）、台北府大基隆港福德街、新竹太爷街、城内中街、北门街、水田保等善信捐赀，累计刷印1,660本。

图12：泉州成文堂《重刊敬灶录经验灵应记》司命灶君宝像（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九、苗栗通霄参化堂《麟经汇参》：明治30年（1897）木刻本，缺书皮，封面印桃色纸，刊书名及「参天地具好生救尽群黎脱苦海而敦孝弟，化冥顽备再造超出众庶离凡尘而笃忠贞」联语，续镌「天运丁酉年仲秋之月台湾岛苗栗二堡通霄街参化堂敬刊印送，板藏福州南门外板桥头西营福州陈道仁刻刷处」牌记，续刊〈文衡圣帝宝像〉、〈孚佑帝君宝像〉、〈司命真君宝像〉、〈环钮图〉、〈关吕张三尊印〉、〈十殿图〉、〈酆都大帝〉及〈东岳府〉，今残存第1卷计40叶，第2卷计34叶。

图13：苗栗通霄参化堂《麟经汇参》司命真君宝像（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十、苗南修省堂《洗甲心波》：明治34年（1901）木刻本，缺书皮，封面印红色纸，三龙标嵌入书名，加刊「天运辛丑年葭月，台湾省台中府苗栗县四湖庄修省堂敬刊，用大白扣纸每部价银伍角弍，请泉州道口街郁文堂书局印，板寄厦门廿四崎多文斋书坊」牌记，续刊〈文衡圣帝宝像〉、〈孚佑帝君宝像〉、〈司命真君宝像〉、〈文昌帝君宝像〉、〈环钮图〉、〈关吕张三尊印〉、〈十殿图〉、〈酆都大帝〉及〈东岳府〉，内容析分10卷，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顺序，今残存第1卷。

图14：苗南修省堂《洗甲心波》司命真君宝像（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十一、台北淡新回善堂《慈帆宝筏》：明治35年（1902）木刻本，书皮印橙色纸，签头刊书名卷次部名及「吴锺麟题」，封面三龙标印红色纸，刊书名及「天运壬寅孟秋之上濣，台北府新竹县竹北二堡麟凤庄麟凤宫回善堂敬刊，共五本以孟、武、伯、问、孝为甲乙，板存泉州涂门街舍人巷口尚文堂胡赤鼠印」牌记，续刊〈南天关圣帝君〉、〈南宫孚佑帝君〉、〈司命真君宝像〉、〈王天君神像〉、〈张仙天君神像〉、〈关圣太子神像〉、〈周大将军神像〉、〈柳天君宝像〉、〈马天君宝像〉、〈环钮图〉及〈关吕张三尊印〉，内容析分5卷，今残存卷一，计62叶。

图15：台北淡新回善堂《慈帆宝筏》司命真君宝像（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十二、《灶王府君敬章》：日治时期木刻本，书皮刊签头并楷笔墨书「祈求平安信女魏普玉敬送」，经前刊〈司命灶君宝像〉1幅，经文计8叶，经末加刊「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于同治十年九月二十三日临坛校正经文」牌记，是书流传甚广，全台各地都有流通传本。

图16：《灶王府君敬章》司命灶君宝像（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十三、台北源成斋《太阳太阴灶王真经合刻》：钟氏收藏2本，皆缺书皮，其一：大正2年（1913）石印本，书前残存〈太阴星君〉绣像1幅，《灶王真经》封面刊「大正二年旧历六月二十日刊，大稻埕长乐街四十三番户，源成斋石版印刷所」牌记，附刊〈司命灶君宝像〉1幅，经末附刊印送芳名3则：「八里坌土名山脚庄八十二番地颜悦年祈求添福寿家庭平安印送参百部」「台北厅大稻埕口新街南市二丁目十七番户颜龙年祈求添福寿家庭平安财源广进印送肆百部」「仝厅仝街同番户林氏烟祈求添福寿家庭平安印送参百部」。其二：大正4年（1915）石印本，书前刊〈太阳星君〉、〈太阴星君〉绣像2幅。《灶王真经》封面刊「大正四年岁次乙卯梅月吉日刊」牌记，附刊〈司命灶君宝像〉1幅，经末仅加刊「信女印送」4字。 

图17：台北源成斋《太阳太阴灶王真经合刻》1915年石印司命灶君宝像（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十四、台中瑞成书局《九天灵宝金经》：昭和10年（1935）铅活字排印本，书皮印桃色纸，刊书签并加印「丰原郡丰原街新合丰罗全印送百部」蓝色方章，封面刊「《灶王真经》，昭和拾年出版，瑞成书局印行」，内文计12叶，经末加刊印送芳名3条，条列台中市橘町张赖氏时、绿川町许克绥、草屯庄月眉厝林张木经合刷250本。附录〈瑞成书局经售书目〉，版权页刊：昭和10年8站台中市曙町许深溪发行，瑞成书局印刷部印刷，瑞成书局发行。

图18：台中瑞成书局《九天灵宝金经》铅印司命灶君宝像（钟金水提供，杨永智扫图） 

光绪27年（1901）台省彰邑关帝庙刊刻《明圣经重增宝诰》曾经记载：「上调饮食奉双亲，下煮饔餐滋寿命。丹天世界，灶府众神。欲酬护佑犹未能，普具香灯伸寸敬。虔诚恳祷，宥过愆迍。弟子稽首谢洪恩，愿保门庭多吉庆。」「祭灶」正是全球华人生活中极为古老的民间信仰，历经数千年的薪传衍化，已经发展出极具特色的常民活动，雕版印书更将「灶君」化身千万，深植人心。本文引介清领以降遗存台湾先民信服奉行的善本绣像，但愿能够提供民俗学、民艺学具体的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