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眼前,座落于宝岛中部彰化平原濒海的鹿港小镇,早已享有“道光时期寺庙风格代表”“鹿港寺庙文化精华” [1] “台湾寺庙建筑瑰宝”“台湾紫禁城”美称的第一级古迹:龙山寺,[2] 清朝道光16年(1836)刊刷《彰化县志‧祀典志》载明:“龙山寺,前大殿祀观音佛祖,后祀北极上帝,在鹿港,乾隆五十一年(1786)泉州七邑士民公建。”[3] 两度执掌台湾府北路理番同知兼鹿港海防的天津举人王兰佩也在道光11年(1831)农历2月,带领閤港泉州、厦门的郊商[4] 船户、官绅士民捐金襄赞重修,[5] 并且树碑〈重修龙山寺记〉指出:“名龙山者,则谓本温陵龙山佛传瓣香处也。”由此足证,该寺原本来自福建省泉州府安海镇龙山寺分香抵港。
图1:1831年农历2月立石〈重修龙山寺捐题缘金〉残碑搨片(杨永智拓制)
图2:1997年8月5日,杨永智进行〈重修龙山寺记〉石碑局部墨拓(于国华拍摄)
图4:日治时期鹿港龙山寺山门与中门旧貌(杨永智提供)
图5:从鹿港龙山寺中门的戏台望向正院、拜殿与正殿(高而恭拍摄)
也是在同里的“财团法人彰化县私立鹿港民俗文物馆”,位于富丽堂皇洋楼一楼“宗教礼俗”展示厅内,陈列来自龙山寺硕果仅存的石雕观音立像残件,溯自1921年11月5日,该寺后殿竟罹回禄之厄,从火窟抢救出来的手部和莲座,讹传为闽省晋江肇善禅师手刻,设想敬献予浙省普陀山,孰料,海上遇台风而漂流抵港。[6] 另外,尚有一尊坐像颇值得瞩目,现今供奉在龙山寺正殿的”七宝铜观音“,高约42厘米,宽23厘米,顶戴七宝五佛冠,双眼微合,双手置于前作禅定印,只足结跏趺坐,属于唐式造型,典型明末风格,首推镇寺之宝。[7]
图6:鹿港龙山寺石观音手部残件(鹿港民俗文物馆典藏,杨永智拍摄)
图7:鹿港龙山寺镇寺之宝“七宝铜观音”(鹿港龙山寺典藏,杨永智拍摄)
非仅如此,我深深认为:至少还有两件与观音佛祖有关的雕版印刷文物亦不遑多让,一是〈卅六手观音佛祖〉神禡旧印本。话说前鹿港文教基金会王康寿执行长组团渡海进香,在安海龙山寺正殿拍摄到用古樟木凿刻的千手观音法相,高4.2米,宽2.5米,头部镶上众多小佛首,双肩如孔雀张屏伸展1,008只手臂,掌心犹刻眼球,分持法器钟鼓,肃立莲台,金碧辉煌,无与伦比。
这一幅鹿港龙山寺〈卅六手观音佛祖〉神禡的旧印本,印纸纵50厘米,宽30.5厘米;版面纵47厘米,宽22.5厘米,已经进入日本奈良县天理市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参考馆典藏。[8] 2011年10月14日晚间,笔者应邀拜访该馆典藏库时亲见,千手锐减为卅六臂,气势虽然未及祖庙繁复逼真,再与台南市保安宫曾经出品〈保安宫安海观音佛祖〉的神禡古雕版(更精省成18只手)一起参照,各显特色,相映成趣。十分可惜的是:两方雕版皆已佚失不存,后者也只能从高而恭先生(前台湾省文献委员会林衡道主委进行调研时的随行摄影师)惠赠的黑白相片里,浮想连翩了。
图8:仰望福建省泉州市晋江安海镇龙山寺正殿,用古漳树雕刻千手观音立像(王康寿拍摄)
图9:鹿港龙山寺神禡旧印本与台南市保安宫神禡古雕版,构图皆采多手观音像(左:日本天理参考馆典藏,右:高而恭拍摄)
二是〈紫竹林观音佛祖〉神禡古雕版,明显呈现清季风行闽南、宝岛的〈观音妈联〉传统构图。[9] 且道2006年8月中旬,我飞赴福建省泉州市展开当地雕版印刷文物调研之际,偶然在涂门街的冷摊上捡漏,购得一册利用木刻墨线单刷,店号未锲的绣花簿,属于闽南妇女刺绣勾描的参考图谱,首叶即刊出观音图,纵8.5厘米,横9.5厘米,将观音佛祖、善财龙女、杨枝净瓶,加上一只回翔的黑鹦鹉(打破民间喜作白色的惯例),刻画于白莲云石间,具体而微,稚拙可亲。
图10:闽南出品木刻女红绣谱的观音图(杨永智提供)
我再回想廿多年前,藉由台中县明道中学李奕兴老师的鼎力牵缘,寺方将收纳于正殿神龛下方的古老木雕版恭请曝光,让我在正院的老榕树下仔细端详:整治闽省福州出产杉木一体雕成,版木纵95厘米,宽49厘米,厚1.5厘米,画面纵84厘米,宽49厘米;图像析分双层,上层在反白表现的圆光前,观音佛祖手持经卷端坐紫竹林间,杨枝净瓶与鹦哥栖置岩上,南海潮生,白莲拱托,善财、龙女相陪,祥云之下则是司命灶君偕福德正神坐看呼应,不见天上圣母、伏魔大帝、玄天上帝,韦陀和伽蓝护法连袂入画,笔触简洁洗练,锲镂朴实无华,纯粹充作佑民护宅、释教宏法的凭恃。[10] 惟因日久岁深,墨垢同表皮率皆剥落褪尽,木纹沧桑历历,考虑刷添水墨,势必渲染失控,雕版亦伤。为谋损失最小,改采腊墨施以干拓,将拓片反向打印,复制成次水印一等的标本,神禡面目终于恢弘重光。
图11:日治时期“金荣兴商店”老板名片,在商品第二项标示〈观音联察〉(林汉章提供,杨永智拍摄)
图12:2018年2月21日,台湾鹿港镇大有街民宅悬挂手上彩〈观音妈联〉(杨永智拍摄)
图13:〈紫竹林观音佛祖〉神禡古雕版及新印本(鹿港龙山寺典藏,杨永智拍摄并制作)
约莫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年代,台湾盛行的〈观音妈联〉,清季以降用木雕版片徒手印刷墨线的作法,早已式微淘汰,直接就把拍摄立体神像的黑白照片制版,同时搭配铅活字与花边框架拼版,取油墨快速压印,巨细靡遗,便捷易干。例如鹿港镇“兴华印刷厂”就承印过〈鹿港龙山寺观世音菩萨〉,在纵39.2厘米、宽27厘米的神像图纸上,非但花框内嵌进“佛光普照、大地平安”的对语,在框外右上角还镶着“庄敬自强、处变不惊”的口号。[11]再者,彼时在鹿港镇上各店铺发售的类似挂轴,如果认真讲究,真得要耗费重金,全作手工精描,名家出品者更加金贵。然而,大多数平价的普及品,则是由无名的地下工厂复制名作,订制尼龙丝网版,施油墨绢印轮廓线痕于“合成纸”(包含塑料与树皮纤维,比手工抄纸较能经久不易烂),透过人工补填敷彩,托裱成轴装框,即能供应上市。[12]
图14:鹿港“兴华印刷厂”出品机印神像(杨永智提供)
1997年4月12?13日,我先应“鹿港文联”[13] 邀请,成为“龙山24:鹿港龙山寺得意的一天”活动子项目策展人之一,选在该寺戏台旁布置“观音法相结因缘:传统版画展”,并进行传统木版画刷印实演;次年10月24、25日,又结合鹿港在地文史团队如:“鹿港文史工作室”(李奕兴老师主持)“港底文化工作室”(施惠熹小姐主持)“六路头文史工作室”(黄一舟先生主持)“埔头街文史工作室”(施雨良先生主持)“牛墟头文史工作室”(黄一彬先生主持)“五米路文史工作室”(黄一绚小姐主持)齐心协力,假龙山寺中门及廊庑之间,摆设“台湾传统版画特展”。
图15:“龙山24:鹿港龙山寺得意的一天”活动宣传海报(李奕兴绘图并设计)
图16:在鹿港龙山寺正院敞廊悬挂“观音法相结因缘:传统版画展”展品(杨永智拍摄)
同步也在现场趁势推出《台湾传统版画展专刊》,限定发行60部(第1?15部为“腾龙版”、第16?60部为“跃虎版”),在书封、次页[14] 与封底皆附上宝岛遗存的古版画,扉页加贴一款纪念藏书票。[15] 主要内容收录拙著〈台郡松云轩沧桑史〉专论,尤其拣选闽西生产的“玉扣纸”,尝试复制这一家清中叶名闻闽省泉、厦两地的台南书坊刷印的书叶缩影,以为插页。文末的注释更见费神,由黄一舟先生出面委请台中市资深翻译家,将日籍旅台的东洋史学者前嶋信次(1903?1983,笔名:前岛南央),针对该书坊后人撰写第一手口述史的局部译文,首度对全岛学林披露,居功厥伟。[16] 最后,我再挑选12幅代表作,缩样彩印,由东海大学中文系本科生叶佐娴、杨晴媚分工解劳,逐页妥贴到位,一饱有缘得书者眼福。
图17:《台湾传统版画展专刊》书封,委请林进春先生题签(杨永智设计)
图18:《台湾传统版画展专刊》扉页黏贴纪念藏书票(杨永智创作)
图19:1848年台郡松云轩出版《测海录》关于鹿港天后宫献匾的缘由(杨永智提供)
台湾民众在1999年9月21日,经历强烈地震(二次大战之后伤亡损失最大的自然灾害)惊怖之余,2001年元月14日,我们携带台湾传统门神画复刻版、墨汁与红纸,赴重灾区(地处台中县东势镇友谊村为安顿灾民临时搭建的组合屋),与灾民们携手体验同乐,现场洋溢年节欢欣的氛围,一扫天灾覆盖的阴霾。[17] 同年4月4日午后,我配合“财团法人乡土艺术文教基金会”主办“明灯不灭:第一级古迹鹿港龙山寺全民关怀‧心灵重建文化系列活动”,于在鹿港龙山寺戏台下,以〈龙山寺版印艺术〉为题,进行一场艺术讲座,剖析寺方吉光片羽的布教纸媒,如何抚慰人心,迄今始终不坠。
图22:右起:埔头街文史工作室施雨良先生、鹿港玉珍斋传承人及六路头文史工作室黄一舟先生、鹿港文史工作室李奕兴老师、港底文化工作室施惠熹小姐、杨永智于鹿港民俗文物馆洋楼二楼前门合影(施惠郡拍摄)
2009年元月26日?2月15日,我接受“法鼓山弘化院”的邀约,到台北县金山乡“法鼓山世界佛教教育园区(也是闻名全岛的观音菩萨道场)”,于法鼓山第一大楼门厅规画“年画观自在:版画年画特展”,用心将鹿港龙山寺出品〈紫竹林观音佛祖〉的新印本精裱装框(纵119厘米,横78厘米),编入“潮生南海”专区,偕同我已从福州市鼓山涌泉禅寺、南京市金陵刻经处奉请来台,明清遗存至今汉字、梵文并陈的木刻佛画新刷印本(纳进“众妙门中”专区),乐见喜闻,也替尊敬的圣严法师(1931.1.22?2009.2.3)在凡尘庄严筹办最后一回的新春活动。
图23:2009年1月27日,台湾法鼓山主办“年画观自在:版画年画特展”现场(陈玲玉拍摄)
今岁元月31日,透过鹿港老字号道坛“保真坛”两位资深道长施迺宣、施宣熹贤昆仲的连系,获得鹿港龙山寺管理委员会总干事黄美美小姐的动员配合,安排在隔天上午8时许,让睽违逾廿载的我如愿以偿,匍匐爬入龙山寺正殿的巨大神龛里,极近距离再度瞻仰这一方〈紫竹林观音佛祖〉古雕版的现况,小心翼翼拂去攀附在版面上的衣蛾外壳与蜘蛛丝网,不禁興嘆低吟:“妙画观音点果因,《心经》一卷感灵真。娇传菩萨拈花笑,绘有天然精气神。”“净瓶海上现金身,尽胜六朝更有神。绘菩萨明传妙谛,杨枝渡众出迷津。”[18] 咀嚼再三摩娑版,悲欣交融忆当初!
图24:2018年2月1日,〈紫竹林观音佛祖〉神禡古雕版同我合影(左:杨永智拍摄,右:鹿港龙山寺管理委员会拍摄)
注:因网络问题,注释稍后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