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福归堂又挥箑：竹堑钟馗去邪朱符成扇说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宝岛台中市文化局昔年辖属馆舍“文英馆”，曾经典藏过一方清代“竹堑”地区流行遗存的〈钟馗〉大神符（纵41.3厘米，横30.3厘米，厚2厘米）。“竹堑”本是居住在台湾北部新竹平原道卡斯族“竹堑社”的音译，清康熙57年（1718）福建省同安县金门人王世杰率领族人率先开垦“竹堑埔”，雍正元年（1723）官设淡水海防厅，11年同知奉文移驻“竹堑城”。光绪元年（1875）督办台湾防务的沈葆祯奏请撤厅，另设“新竹县”，系取竹堑的“竹”字，冠上“新”字为“新竹”，意即：新的竹堑城。”[1]

如今称为“新竹市”的古老道坛出品纳福避邪大型雕版，钟馗造形清健，倚剑凝视虚空飞来一只蝙蝠（暗喻“来福”、“福在眼前”、“福自天来”），两小鬼随侍，一位身后撑伞、一则俯身托履，权充陪衬，两旁镶嵌“去邪出外，引福归堂”对语，谋图非但全台仅见，内地亦无出相近者。存世的旧印本原来是用红色水墨单刷，印在蓝色符纸上（惜因日久褪色），透过道长施法勅令之后，再黏贴于厅堂墙壁间，成为驱祟招祥所凭恃的木刻神禡图。

图1、图2：2016年5月20日，“台湾传统版印特藏室”展示〈钟馗〉大神符旧印本与面部雕版局部（台中市文化局典藏，杨永智拍摄）

2016年5月27、28日，我应韩国原州市“韩国古版画博物馆”的邀约，携带这一方〈钟馗〉的原寸复刻版（特别请商河北省武强县“承艺斋”坊主马习钦师傅依照旧样补全线条，截取野生梨树整治精镂），现场实演台湾传统水印干刷手法：运用岛上盛产棕榈树叶（纤维防水耐磨）绑制刷子，沾染日本奈良市“吴竹精升堂”制造“吴竹朱液”，均匀涂刷在“陡刀立线”的阳纹上，轻轻覆盖馆方特别提供本地纸民动手抄制的楮皮纸（亦名韩纸），用右手大拇指与食指间的虎口夹稳“把子”（桧木削成的本体与握柄相接榫，外以桂竹壳或老叶裹之，正宗台南“米街”传统年画作坊必备工具），按压纸背，自中央向四周推平多余空气，让纸面伏贴版面，完全着墨，始成作品。

图3：2016年5月27日，我到韩国原州“韩国古版画博物馆”演示〈钟馗〉水印干刷技法，右手持棕刷，下方即“把子”（山本净邦拍摄）

始料未及的插曲很快发生，就在午后，檔不住热情涌入大排长龙，耐心企盼体验的小学生们，空白韩纸供不应求，居然告罄，无纸可刷，恰巧一双双小手还捧持着刚才在其它摊位上实作，缝稳绑妥的线装笔记本，里面的内页还是优质的韩纸，纵然尺幅缩水不少，为了反馈一颗颗跃跃欲试的童心，我保持不疾不徐的节奏，从旁协助刷红，仅只单抹颜脸，逐页压盖，认真摩挲后，虬髯威仪的钟馗彤颜蓦然映显，灵动纸端，神气活现！

图4：1997年4月12日，我在台湾第一级古迹“鹿港龙山寺”实演传统木版画，由台中县明道中学李奕兴老师速写并题赠的折扇（杨永智提供并拍摄）

图5：2017年8月间，我引领福州市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研究生调研，获得武汉籍王晓戈老师亲笔赠诗的折扇（杨永智提供并拍摄）

图6：2014年夏天，我运用自天津冷滩淘得戏出《三国》人物木刻版，刷印着色的折扇（右刘备中关公左吕布，杨永智提供并拍摄）

属于雕版印刷表现的木版年画，包括神禡与戏出，我总认为：无需畏惧印版的巨大与纤巧，除了在原有分版套色的秩序外，最重要的主版（线版）还能尝试单版多色印刷，甚至也可只用局部、边角、重点，机动地发挥“古版新画”的创意，版随心转，图在人为。

当代水墨画巨擘张大千（1899?1983，四川内江人）曾经面告长驻日本的台湾记者黄天才（1924?，广西阳朔人）：“在文人社会中，扇子并非是用来搧风取凉的，如过为了搧风取凉，何必请名家来写、来画？扇子最重要的作用，是代表持扇人的身份。手持一把扇子，字是谁写的，画是谁画的，扇骨是谁刻的？别人从扇子上就能看出持扇人的身份、地位，比现在用名片有效多了。”[2]

更何况，传统折扇（据说是日本人模拟蝙蝠展翅所开发设计）正是融铸诗词、书法、绘画、篆刻、竹雕诸般手艺的精致载体，仰赖文采风流，匠心独运，余韵方能流芳远播。兹拣视历年文友赠扇，落笔烟云，挥箑忆人，深愧丹青久疏，寸柬少寄。姑且向坊间纸店笔庄采买现成粗裱纸扇，素面与扇骨间长短距离、折数宽窄率皆固定，版印墨线，敷陈五彩，初衷犹未惬。

今岁元月29日，我先与台北市挚友张传财先生叙旧，他建议或许采用机器抓牢成扇周边，将扇面完全伸展，固定到位，比较方便手工印刷木版画，问题在于扇骨仍旧在，不管是最外围的两支“外骨”（日本人称作“亲骨”），抑或里面辐射散开的“内骨”，扇纸依然有不平坦的障碍。

隔天，我赶赴彰化县鹿港镇“龙山寺”（主祀观音佛祖，名列全台第一级古迹），进行该寺珍藏观音大神禡印版调研的空档，造访位在天后宫畔，中山路409号的“东华扇厂”，向传承人施政均、王菁免贤伉俪多方请益：他们一致推荐：可以尝试从浙江省扇厂生产，输入台湾的男士专用折扇（竹制扇骨长33厘米，宣纸扇面长19.7厘米），当着我的面，十分利落地将空白双面成扇的骨架与扇纸析分为二（扇面以双层宣纸裱接，却保留与内骨间的缝隙，不上胶），纸面完整无伤，且让我带走归家，搬出厚实书册将扇纸完全摊平。

历经一整日的重迫，果不期然，扇纸毕竟平坦服贴，我再将〈钟馗〉印版摆放妥适，空白扇纸仔细对正覆盖，并用文镇压稳。先掀起半片，握持棕刷沾濡朱液，抹上局部的雕版，掩纸后用把子平推按实，接着掀看着色效果，重复动作再敷两回，务求印泽饱匀，不让既有折痕形成反白，影响伞形团块与面目轮廓；另外半片还是依样葫芦，亦无需打潮扇纸。一俟朱墨完全干燥，返店装池，施老板很容易就将原来卸下的内骨逐一穿入双层扇面空隙，即便宣纸吸收水墨难免起伏，却又被内骨支撑舒张，复原如初，再将上下两片亲骨用“南宝树脂”黏着快干，宛若初装（若非眼尖，不易辨察），结合版印技法的钟馗成扇，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