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神禡敬惜字:韩国同道访台调研喜追陪(上)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纸马’是将约定俗成的神明造形,运刀于木镌镂出面容体态,选用色纸刷印,在祭神仪式完成后予以焚化。因为画面上的神明,都有奔马的构图,被视为神明的坐骑,当作上天骑乘之用。纸马也称神禡、佛马。虞兆隆在《天香楼偶得》解释为神佛所凭依的,好像骑在马上一样,后世信众为了表达对神明更崇高的敬意,又加上‘示’字部首,成为一个专有名词。” [1] 薄松年《中国年画艺术史》以为:“神马或作纸马,亦作神码,系印绘在纸上祭祀神佛时供奉或焚化的神像。” [2]
王树村(1923?2009)《中国民间纸马艺术史话》推论:“清康熙年间台湾置府管辖后,……纸马艺术此后渐传入台湾,称为‘甲马’。台湾的台南市米街是甲马、春联、年画的集中刷印场地。” [3]张道一〈纸马三题〉则归纳:“纸马的最大特点,是纸钱、甲马和神像揉在了一起,成为‘三合一’的概念之物,而且都是用于焚烧。” [4]诚然,台湾妈祖所出神禡,无论张贴或是折疊作加身护持、绑缚香旗随驾,不许恣意弃置,陈旧污损之后还是得火化升天。
图01:2014年1月17日,作者在湖南隆回县六都寨纸马店当街刷印古老纸马雕版(吴京南拍摄)
图02:2015年10月4日,悬挂在“跳龙门乡土艺术博物馆”展示的纸马店老招幌(杨永智拍摄)
今年7月2、4、9日,冯骥才院长精选院藏纸马珍品,远征欧陆意大利,陆续在斯佩齐亚市的Risolo城堡、威尼斯大学孔子学院和佛罗伦萨大学孔子学院,接力举办中国木版年画海外巡展“纸马文化:中国民间的精神天地”的特展。亦趁机向宇内同好们引荐、推广中国木版年画种类特色与年俗文化丰富内涵。
图03:“纸马文化:中国民间的精神天地”特展海报(杨永智翻摄)
说来亦凑巧,大约同一时间,由韩国原州市雉岳山明珠寺住持、韩国古版画学会会长、韩国古版画博物馆韩禅学馆长,率领女公子韩智秀小姐,韩国重要无形文化财刻字匠郑灿民师傅,韩国古版画学会监事、从事传统美术教育的权赫松老师,“文殊山版画工房”洪善雄版画家,佛教艺术史专家李承禧博士,加上赵守彦、沈成美、金银香女史,以及专业摄影师黄振先生,也订在7月3日中午,一起连袂飞抵宝岛,以“2017韩国文化财厅生生文化财事业第八次古板画海外(台湾)考察”的名义,展开密集且紧凑的参访,3?5日行程包含台北市故宫博物院、国家图书馆、国立历史博物馆典藏品的调研。
7月6上午9时半,我们在台湾北部苗栗县竹南镇,国家三级古迹“慈裕宫”的三川殿会合,然后接受宫务副主任委员陈宏谋、总务曾贩义、营销组陈圣元诸位先生的热情款待,特别开放导览“文物馆”典藏的宗教文物,并且慨然允许从橱柜里提调出古老印刷雕版两方,贴心安排在左厢房关圣帝君的神座前,由我从旁协助,让远道而来的贵宾们动手试印体验,藉以亲近妈祖温柔敦厚的文化底蕴。
溯自1910年9月17日,《汉文台湾日日新报》刊登一则相关台湾云林北港天上圣母灵异的报导,附评曰:“惟北港‘朝天宫’圣母,虽屡着灵异,然惜该庙未曾置有刷(印)鲜明神像及精妙符录,仅以黄纸印粗末之符,动即弃去。若如内地缩印神像,制为绸折,并付符录,与参拜者持归供奉,则信仰之力尤深。”记录当时的神像符箓是采用“粗末”(即粗烟末,燃烧薪材后刮剔锅底所得之碳粉,再与牛皮胶兑水熬煮,即成最廉价墨水),刷印在手工抄制的黄色竹纸上。
日籍洋画家浅井暹(1900?约1955)在昭和6?11年(1931?1936)期间,寓居台南市本町4之70番地(今台南市永福路2段217号“吴万春香铺”旁)。自创“台湾土俗研究会”,从昭和6年(1931)元月开始,持续发行《台湾土俗资料》5集,每集收纳门神、神符、金银纸钱等木版年画20张,尺幅过大者适度折迭,逐页浮贴在坚固卡纸,手工加盖流水编号,集前附上铅印解说文字,装入纸袋贩卖,缔造选用台湾木版年画作专题,制作限量画册的先例。“神道设教,旨在教化,劝人为善,台湾先民们来自中国大陆,他们的宗教信仰自然也是一脉相承的。……无论是刻版的刀法、构图、设色和印刷,处处都洋溢着我国固有印刷品敦厚淳朴的风格,这是先民们精神生活和艺术生活具体的表现。……直到今天,这些神明仍是民间宗教信仰的中心,抚今思昔,我们不能不叹服其源远流长,根深蒂固。” [5]正好直指雕版印刷术落实宝岛,成就民间美术的根源。
图05:慈裕宫正殿神龛供奉“黑面三妈”神像与古老神禡新印本(杨永智拍摄并印刷)
图06:慈裕宫珍藏古老妈祖神禡墨线雕版正面与背面(杨永智拍摄)
2002年,任职竹南国中的陈汉璋老师推文介绍此方古老神禡的主角:“三妈做医生”的缘由。“神像雕制年代已不可知,但都是来自对岸的软身妈祖神像,至少也有二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坐高八十公分的黑面三妈,可能是正式向祖庙分火时,供迎自祖庙的神像,因此《中港慈裕宫志》称之为‘湄洲祖妈’,民间称之为‘渡台妈’。早年是先民求医治病的所托,因此有‘先生妈’之称。后来如遇出巡或与各寺庙交际往来,或信徒喜庆求迎奉家中,也都由三妈负责,因此又有‘外交妈’之称。……是一块约33.3公分长、22公分宽、2公分厚的福杉木雕版画,‘天上圣母’与‘镇宅平安’各约2.5公分,是因原版已有裂痕,为保护而钉刻上去的,年代已不可考,耆老相传已近二百年。在耆老的记忆里,这是当年诸多航行往来两岸先民随身的护身符,更是日治‘庙神升天’政策实施后, [6]居民私下作为供奉,寻求心灵寄托的依藉。” [7]
神禡的布局是妈祖偕同男侍一对,搭配千里眼、顺风耳合图,应该是承继清雍正3年(1725)《天后显圣录》、日本宽正17年(1799)《清俗纪闻》、清道光6年(1826)《天后本传》、清光绪24年(1898)《天后圣母圣迹图志》的遗绪,类似构图的神禡我还搜集到(1)台南市大天后宫(2)屏东县屏东市慈凤宫(3)云林县麦寮乡拱范宫(4)新北市板桥区慈惠宫(5)宜兰县宜兰市昭应宫(6)彰化县芬园乡宝藏寺(7)台南市金安宫,共计7座宫庙的新旧印本。
图07:1826年福建泉州修文堂书坊出版《天后本传》的〈天后圣像〉(杨永智提供)
当然,妈祖也可以灵活调度,改变搭配一对女侍,与千里眼、顺风耳合图,如此即成为台湾妈祖神禡最为普遍流行的款式,尚且可以再细分,千里眼站左、顺风耳立右者如:(1)云林县北港镇朝天宫(2)嘉义县大林镇泰宁宫(3)彰化县北斗镇奠安宫(4)彰化县旧馆修天堂(5)及(6)彰化县鹿港镇天后宫两种(7)彰化县鹿港镇新祖宫(8)基隆市庆安宫,共计8种。 [8]至于千里眼站右、顺风耳立左者如:(1)云林县北港镇朝天宫(2)云林县麦寮乡拱范宫(3)云林县土库镇顺天宫(4)嘉义县新港乡水仙宫(5)嘉义县新港乡奉天宫(6)彰化县彰化市南瑶宫(7)南投县名间乡朝圣宫(8)南投县草屯镇朝阳宫(9)台中市内新庄新兴宫(10)高雄县旗山镇天后宫(11)台南市安平天后宫(12)台中市万春宫,加上“慈裕宫”的这一款, [9]共计13种。
欣逢此番际会,我也特意携来清末台南府城“米街”(今已更名“新美街”)逾百年木版年画老铺“王泉盈纸庄”的祖传工具:运用桂竹叶包裹桧木的“把子”,让韩国同道们亲手施展,摩挲体会:取棕刷均匀上墨之后,将印纸覆盖版面,以虎口握持“把子”的木柄,自画心往外平推展开,排挤版面与纸张之间多余空气,让印纸平坦舒张,服贴在阳刻线条与团块,如此水墨应时附着纸面,得到完整清晰的肌理墨痕。
图08:利用桂竹叶包裹桧木的“把子”(杨永智提供)
图09:韩禅学馆长体验台湾传统手法(杨永智拍摄)
图10:韩禅学馆长与妈祖神禡印版合影(杨永智拍摄)
竹南国小连照雄校长在2002年撰写〈慈裕宫的年中行事〉:“庆成福醮:庙宇改建或大修竣工后要举行庆成福醮,光复后本宫于民国三十五年(1946)、五十九年(1970)、六十五年(1976)、七十七年(1988)举行四次,均组织建醮委员会选任主任委员等干部,依照普度模式扩大举行。” [10] 构图接近、用途类似的雕版印本,我还采集到:(1)光绪6年(1880)台笨朝天宫天上圣母驾诣湄洲进香收捐银(2)嘉义县新港镇水仙宫天上圣母捐缘(3)彰化县彰化市南瑶宫天上圣母捐、题缘金(4)台南市大天后宫天上圣母遶境采缘(5)全台白龙庵五福大帝喜敬(6)青莲寺庆成福醮寄附金(7)劝善堂永清宫庆赞中元信士喜助捐缘(8)水田保祈安福醮捐银,加上“慈裕宫庆成清醮”的这一款,合计9种。
图11:印刷善信捐缘金额的收据印版及新印本(杨永智拍摄并印刷)
台湾鹿港资深画家施翠峰亦评价:“这些神符所以能够有出色的表现,主要的是清代初期及中期,移民们从大陆来台时,往往也将家乡名剎古庙的分神之神像奉祀在帆船上渡海而来,上陆后即择地建庙宇以期永久奉祀。该名剎古庙的神符亦被移民当作护身符随身携带,传来台湾。这些神符在台湾竟成为台湾省神符的范本,在各地依样画葫芦,形成现代各寺庙的神符之祖宗,当然由于一再地翻版,线条已经没有原模板的纤细严谨,然而在粗糙中反而呈现一种怪诞美与神秘感。” [11]
王树村《中国民间纸马艺术史话》:“妈祖之为神,建庙塑像,刻版刷印图像,紧系着中华民族的团结与感情,颇有深广意义。妈祖不只在中国本土两岸很有影响,而且在东南亚远及美国等华侨集聚之地,都有妈祖庙宇和拜祭用的纸马金箔。故此孔子、关公、妈祖三尊历史人物塑像或纸马图像,便成了中华民俗化的象征,凝聚了国外华人不忘祖国的思想感情。” [12]韩禅学馆长偕同道们一起体验台湾传统神禡印刷手法之后,接着便将新印本加盖一方神衔朱印,经过正殿妈祖香炉的烟火熏陶,祈求妈祖藉此灵佑护持(此一动作俗称“过炉”),恭敬请回韩国原州,应是台湾妈祖神禡赴韩的首发壮举,殊胜亦圆满。
图12:左起:郑灿民、沈成美、权赫松、陈圣元、韩禅学、曾贩义、李承禧、杨永智、洪善雄、赵守彦、韩智秀、金银香在慈裕宫正殿妈祖神龛前合影(姜仁国拍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位在慈裕宫右畔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一座古老的惜字炉迄今犹矗立在路边。惜字炉,也称惜字亭、惜字塔、敬字亭、圣迹亭、化楮亭。清同治6年(1867)慈裕宫内曾经设置“义塾”,以公基金资助迁徙汉人与当地原住民子弟的教育,3年之后废止取消。然而,惜字炉屹然未颓,也许正是彼时士子学童知书达礼的历史见证。日籍旅台文士西川满(1908?1999)还发表过〈抚台街:延平南路的记忆〉:“由于父亲是明治法律专门学校毕业(今日的明大),当年的他甚为严厉。住进这个家也是我第一次被父亲绑在二楼的铁扶手上,至于自己为什么会被处罚,当时并不知道,到了夜里方才听父亲说出理由。他说我踏到了报纸──报纸算什么?我真是无法明白。后来父亲说明汉字的重要性,甚至教导我,台湾有丢弃写着文字纸屑的石造‘惜字塔’。日后,我在公园看到实物,深有感于汉民族的伟大传统。笔者从此对汉字真心喜爱。” [13]
图13:收拾字纸使用的竹篓及扁担(南投县草屯镇登瀛书院提供,杨永智拍摄)
图14:座落于慈裕宫右畔道路旁的惜字炉,采取三种视角观看(杨永智拍摄)
我再翻检清季风行台、闽两省的民间畅销善书《玉历》,见诸台湾台郡“松云轩刻字店”(1830年)、福建侯官“施志宝刻坊”(1835年)、福建泉州“舒文堂”及“绮文居”(1884年)、福建福州“集新堂”(1885年)、台湾彰化“黄承美堂”(1889年)、福建泉州“郁文堂”(1895年)、福建厦门“会文堂”(1900年),至少经眼8种版本,莫不刻画行善之人花钱雇工,沿街辛苦捡拾书写或印刷残留下汉字(由仓颉圣人创造,故称“圣迹”)的废纸,统一置放于炉中焚化成纸灰。等到春、秋佳日,隆重清理纸灰,用奏乐仪仗送入江海倾倒,取"恭送圣迹"美其名。“敬惜字纸”即是种因,“后代富贵”则为福报。
图15、16:1885年福建福州集新堂书坊出版《玉历钞传警世》封面与〈惜字炉〉绣像(杨永智提供)
图17:在"恭送圣迹"仪式中插立供奉物件上的三龙标朱印纸旗(郭双富提供,杨永智拍摄)
1962年2?3月之间,台湾省文献委员会采集组组长、民俗学专家陈汉光(1921?1973)先后造访台南市区、台南县后壁乡上茄冬村、彰化县鹿港镇以及宜兰县宜兰市,进行有关“禁忌”的调研,记录来自福建泉州、漳州移民的遗风不少,竟然还有:“禁乱丢字纸,否则会失明或眼花。”“禁将字纸送进灶中,否则眼睛会不好。”“禁大便时使用字纸擦屁股,否则眼睛会失明。” [14]反映宝岛先民礼敬文字之诚意,念兹在兹,历久不坠矣。
[1] 杨永智:〈纸马幢幡送司命:传统版画看灶君〉,《鉴古知今看版画:台湾古版画讲座》,南投市:财团法人台湾省文化基金会,2006年8月,页26-38。
[2] 薄松年:《中国年画艺术史》,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8年3月,页121。
[3] 王树村:〈福建台湾纸马〉,《中国民间纸马艺术史话》,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8月,页244-269。
[4] 張道一:〈纸马三題:紙馬正名‧紙馬為用‧心靈慰藉〉,《年畫研究2013秋》,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3年10月,页13-29。然而,该文却又续陈:“图34鹿港德(按:‘旧’字之误植)祖宫,台湾‘寺庙传单’:每座庙都有所祀的主神,为了让善男信女们了解,印此传单。鹿港德(按:‘旧’字之误植)祖宫所供奉的是湄洲天后(按:‘上’字之误植)圣母,并且刻印了她的‘宝像’。这不是纸马,而是‘寺庙传单’。”张教授持论前后自相矛盾,应是一时失察,期刊编辑校对也疏忽,亦加重误会。我以为:宝岛妈祖信徒皆视宝像为护符,每逢岁末送神、开春请神都要焚旧贴新,敬神如神在,不会沦为传单,误作宣传广告耳。
[5] 不着撰人,收入浅井暹:《台湾宗教版画》,台北市:国立台湾图书馆,卷首1973年楷笔题记。
[6] 日本书籍装帧家西川满聘请过台籍文青叶石涛(1925?2008),充作台北市自宅经营个人出版社的职员,后者在1992年发表〈寺庙神升天〉回忆:“一九四一年冬,腊月寒冷的气候来到,同时日本向美国开战。日本人在台湾加紧推行战时体制和皇民化运动,想把台湾人变成彻底听命于日本侵略主义的奴隶。他们的皇民化运动范围很大;从常用国语(日本语)、改日本姓氏、拜大麻(按:各家皆奉祀神宫大麻神符)、穿和服,一直到摧毁宗教。他们从寺庙里强拿出神像,没收祂们,把这些神像都堆在一块儿焚烧掉,名之为‘寺庙神升天’。”《叶石涛全集9‧随笔卷四》,国立台湾文学馆、高雄市政府文化局,2008年3月,页181-187。
[7] 陈汉璋:〈浏览中港慈裕宫〉,《苗栗文献》第22期,2002年12月,页6-16。
[8] 杨永智:〈降世神图话妈祖:从闽台流传雕版图画印证天后圣母形象〉,冯骥才主编:《当代社会中的传统生活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4年7月,页175-190。
[9] 连照雄文、陈秋男图:〈竹南中港慈裕宫〉,《苗栗文献》第22期,2002年12月,页17-29。文末并刊登此幅神禡的黄纸新印本。
[10] 连照雄文、陈秋男图:〈慈裕宫的年中行事〉,《苗栗文献》第22期,2002年12月,页35-37。
[11] 施翠峰:《台湾民间艺术》,台中市:台湾省政府新闻处,1977年6月,页132。
[12] 同注3。
[13] 西川满着、洪金珠译:〈抚台街:延平南路的记忆〉,《中国时报》,1995年1月30日。
[14] 陈汉光:〈台湾福佬人禁忌之调查〉,《台湾文献》13卷2期,1962年6月,页24-38。
